「四十歲的女性其實有很多種,總不能一看到這樣的女性,第一個反應就是她『大齡』,她『不婚不生』──但到底這些女性角色,還有什麼是更重要的,是真正值得探討的?」── 謝盈萱
細數她近年來深植人心的大小銀幕身影:《孤味》的陳家大姊阿青,《俗女養成記》四十歲的陳嘉玲,以及無縫接軌《四樓的天堂》中的心理諮商師張琪,鏡頭前那知性、幹練、強韌且率真的模樣,帶著無與倫比的演技爆發力,穿梭在一個又一個美麗軀體中⋯⋯「謝盈萱」三個字,儼然已成為時下新女性的代表人物。
猶記得,謝盈萱笑臉迎人踏入這個訪談空間,渾身上下散發一股耀眼而不壓迫的氣勢,說話的同時彷彿也反向觀察著聆聽者。你無法找到任何一個大家熟悉的角色存在這雙眼神裡,又或者,沒有一個角色的碎片足以定義此位表演資歷超過十五年的影后級演員。
或許對她而言,「持續挑戰世俗定義中大齡剩女、不婚不生的形象」這個描述本身,就存在一個尖銳的盲點──畢竟人們不會直接詢問同齡的男性演員,不會第一時間貼上標籤:為什麼又是演出一個單身漢?可以見得,這從來就不是她成為陳嘉玲、張琪的主要原因,而是──「女性真的有無數不同面向」。在相對應的年紀,詮釋相對應的角色,能讓大眾看見不同的議題與面貌,諸如女性的面向、四十歲的面向、社會形形色色的面向都好,她都會願意點頭。
多數演員會循序漸進為自己設定一些目標,期許詮釋各類型的人物、與不同的導演合作、挑戰有一定差異的劇本等等,偏偏謝盈萱一直抱持著享受演戲、依循直覺,希望在工作中獲得樂趣的心態。也因此,似乎很多時候不是她選擇了劇本及角色,而是這些劇本和角色選擇了她。
回想當初演活了單親媽媽的時刻,除了徐譽庭和呂蒔媛的劇本根本是千載難逢以外,她直說運氣很好,無法理解導演或製作人為什麼敢將劉三蓮交到自己手上。那時候,《誰先愛上他的》劇本幾度讓謝盈萱忍俊不禁,因為有一陣子新聞媒體或社群網站上,錄下情緒失控、憤怒飆罵的中年男性與女性的影片頻繁出現,她一秒拉高分貝展現傳說中的演技爆發力:「多少錢啊!講啊」、「好厲害啊!你再錄啊!沒關係我就這樣啊」、「為什麼要錢!」等等,接著可能會看到有人無預警一巴掌賞了下去,可想而知,網友和酸民便以正義魔人之姿接連出征。這些都在在讓她反思,究竟人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他們卻看不到自己當下的模樣,人生哪一段經歷導致他們會在公眾場合瞬間理智斷線?
言談至此,她語氣頓了頓,「其實這是⋯⋯很傷感的事。」如此細微又強烈的動機,驅動著她深入挖掘劉三蓮這位母親及其人生故事,設法還原被輿論妖魔化的片段真相,甚至去探討所謂恐怖媽媽、情緒勒索背後的主要原因。
「有時候,我接戲沒有什麼宏大的目標,比如說《俗女養成記》,當初只有一個原因:我跟嚴藝文認識,而且知道第一季團隊很多會是劇場演員,我單純想要和這群人一起玩,沒有要負什麼責任,反正我演完就演完,播了就播了,然後觀眾喜歡也好,不喜歡也就這樣,完全沒有預料到最後會變成這個樣子。」
即使戴著口罩,她臉上的表情仍瞬間閃過一絲調皮,謙虛地以無心插柳的態度面對人們激賞目光。與其說是不追求所謂宏大的目標,不如説能吸引她注意的人、事、物本身,就蘊藏一定的實力與發展潛質。
台灣戲劇鮮少有令觀眾印象深刻的虛構人物,少有談到一名演員、就與人物劃上等號的印象,反之亦然,但陳嘉玲是少數的例外。這個角色不但帶領她重拾對表演藝術的熱忱,更找回演員與生活的平衡點。謝盈萱總是形容,接下《俗女養成記》是為了放過自己一次,那時候只想玩,對任何事都毫無興趣;但也多虧了親愛的陳嘉玲,她同樣感受到:這輩子其實很短,短到妳沒時間再去勉強自己、討厭自己。
「我覺得戲有戲的緣分,人與人之間也有緣份,似乎我碰到的角色皆與緣分有關,還有與當下的我在乎的、想說的話也絕對有關。」
《四樓的天堂》劇本現身的時機,處於謝盈萱的職業倦怠期,多虧這個故事的核心命題就是「療癒」,在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的恰當時刻,冥冥中牽引著她與她的緣分。導演陳芯宜與謝盈萱之間的默契不言而喻,暗暗流動著信賴、欣賞、尊敬以及惺惺相惜。
若要找到一個詞彙,清楚解釋當初邀請謝盈萱主演的原因:「知性」,正是坐在一旁的導演陳芯宜放在心裡很久,卻從未對她親口透露的形容。謝盈萱聽聞此說,瞪大雙眼,一副難以置信的神情,兩人不約而同笑了出來。導演更肯定地解釋:謝盈萱知性的那一面是當初最吸引她的,大半源自於觀賞過相當多遍的台南人劇團舞台劇作品。陳芯宜按照腦海中的想像,創造出了張琪這位心理諮商師,且有趣之處在於:張琪不只有一個。
幾乎可以說,謝盈萱一人分飾三角,但其中有兩角只存在於她的內心世界。紅色衣服的張琪與黑色衣服的張琪,於生活中各種內在衝突的時刻適時出現。這其實有一定的難度,因為必須備好三個人的台詞,與自己對戲,還得在演出前想好現場該怎麼走位。而且,原本設定一個代表感性,一個趨近理性,後來謝盈萱發覺了矛盾處:理性應該是屬於張琪本人的,所以後來黑衣張琪改為代表了媽媽加諸於子女的制約,以自恃理性及上對下的脅迫態度對彼此下指導棋。
面臨左右為難的十字路口,一邊是真心渴望的事物,另一邊則是萬無一失的選擇,她笑稱自己以前會用翻牌來做決定,但其實,如此選擇障礙的過程讓她耗費了一段時間進行自我覺察,畢竟總有「二者皆難拋」的時刻。實際上,她捫心自問的癥結不在無法抉擇,而是背後的情緒與焦躁究竟從何而來?意圖卸責的原因究竟為何而來?四十歲不像二十歲,不慎墜落了,還會有一線生機,不惑之年理應抵達不惑,不再擁有繞遠路的本錢與時間。偏偏,生命始終是「時時刻刻不知如何是好」,在張琪身上以及自己的人生歷練裡,謝盈萱給予自己的期許為「平衡」,學著為自己的決定與後果負起責任,學著在那一刻認清自己當下的心之所向。
就連接下《四樓的天堂》邀約的過程,也像是在尋找工作與生活的平衡。因為無論導演或演員:黃秋生、馬志翔、潘麗麗等都是她過去較少接觸的,職業倦怠的低疲倦感又讓她想找空檔喘一口氣,在與導演陳芯宜首度碰面當天,早已做好可接可不接的心理準備;但她一直很好奇是,怎麼有人敢在這個時間點,做如此偏門的內容?當面聊過就會明白對方誠意多寡。
始料未及,兩人一聊就是三個鐘頭,那些直覺、頻率似的微小原因,在正確的時間點打開了謝盈萱的開關,剛好這個劇本講的是療癒;也剛好,現階段的她需要被療癒。那一刻,她心一橫,就看看可以走到哪裡吧:
「我在陳芯宜身上讀到一種理性,她的外表看起來很理性,而有些人的理性比較傾向逃避或關閉,但她不是。她非常專注於觀察這個世界的細微事物,我很喜歡那份溫柔。所以,有時候我也不清楚我在接戲時要的是什麼,只需要一個小小的原因打動了我,我就會去做。」
在謝盈萱坦率的視線下,最為強烈就是那份真誠與溫柔。而這也是我所感受到的,她在尋找回應那份真誠與溫柔的目光,稱之為緣分。如此緣分,讓她心甘情願多承受一點疲倦、多負擔一點辛苦,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她擁有女俠的瀟灑氣魄,亦具備洞察一切的感知能力,在每一個詮釋過的人物裡留下一小片自我,如此缺角又填上了往後的謝盈萱,這正是她無法被任何角色定義的原因 ── 時時刻刻不知如何是好,時時刻刻尋求下一次的蛻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