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以《那個靜默的陽光午後》參加新北市紀錄片獎,而今帶著探究無效醫療界限何在的紀錄片《一念》入圍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的導演陳志漢,已經輾轉在醫院、病榻間、生命垂危之際的人身邊多時,總是自己拿著攝影機,跟拍式地記錄下在生死叩關的情感沈澱。陳志漢來到這樣的議題前,是在有限的題材裡,因緣際會地選擇了大體老師的拍攝,好像是所有巧合都聚集,都有了意義,使他沒有停下腳步,彷彿鑿到根處,可以見光。
生於 1979 年,如今已經完成多部長片紀錄片作品的導演陳志漢,從新北市紀錄片獎出發,在咬牙撐過數個月沒有任何經費的拍攝期之後,因為關鍵的第一桶金,讓他開始不停不停耕耘在醫療與生命領域的拍攝機緣。《那個靜默的陽光午後》紀錄了游泳教練林惠宗,從嘉義北上探望靜眠在輔大醫學院的已故妻子──即將成為解剖課的大體老師,展開第二次告別的旅程。
《那個靜默的陽光午後》劇照(新北市紀錄片線上影展提供)
賣雞排會留下遺憾,第一桶金之後決定完成作品
訪談那天,參與的一行人正處在疫情的熱區台北,這段期間社區足不出戶,嚴防疫情擴散,紀錄片相關的拍攝也必須暫停。儘管隔著口罩,眉眼梳開的陳志漢仍然頂著大大的笑容,闊氣地坐到受訪的位置。他說,沒有受到什麼影響,正好趁這段時間好好處理後製,其實心裡是開心的。
談到新北市紀錄片獎,陳志漢坦承,在擔任評審時,必須從數百件的作品裡面選出相對優秀的作品,必須淘汰掉其他提案,有點殘忍。但時常會回問自己,這些作品能為這個獎項帶來什麼?在這個階段性的舞台上,是不是就像伸腳試試水溫,重新找到自己作品重要的價值所在?
新北市紀錄片獎的那一筆獎金,曾在關鍵的時候幫助過他:
「一開始真的拍得太苦,好幾個月都找不到任何經費,想過如果現在最多人喜歡的就是雞排與珍珠奶茶,那是不是轉行去賣雞排珍奶比較不會這麼痛苦?但我轉念又一想,如果我在賣雞排備料的過程中,推著我的攤車走在路上,被車撞就走了,我就想,不行啊!我怎麼是在賣雞排的路上死掉,不是在拍片的路上,實在是有點遺憾。我希望我是因為盡全力,失敗了才放棄,而不是因為經濟壓力而放棄,還好目前為止還沒有失敗,就一直一直拍下去。」
從參賽者的身份,一路參與新北市紀錄片獎到成為最近一屆的評審,回頭梳理拍攝紀錄片至今的心路與思緒,陳志漢開玩笑地說,該從多早開始呢?可能從系學會偷用系上拍攝剩下的殘帶偷拍自己的同學開始,也可能是從擔任志工、因為害羞加入影像組開始,他常發現平常嬉鬧玩耍的朋友同學,在畫面裡看起來好不一樣,好像不小心看見他們隱密的模樣。
《那個靜默的陽光午後》劇照(新北市紀錄片線上影展提供)
記憶和紀錄,成為隱密主題的註腳
人生經歷的催化與緣分的聯繫,讓陳志漢走入看似寧靜但情緒高張的醫病現場。死亡的界線好像很模糊,總在面對安寧病房的病患時,撞見對家人離去的想像。「那只是單純地在進行一件平常的事。」陳志漢花了很長一段時間,調適情緒與找到拍攝的平穩步伐,不再被日常未見的畫面震懾,也不再試想:如果有一天是我,我會怎麼樣。
生命在已然逝去與逝去的進行式當中,鏡頭所記錄下的,往往是生者或是被留下來的人存在的狀態。陳志漢看似反覆辯證生離死別的難解,然而,那些隱密題材裡的私密記憶,透過紀錄而有了不一樣的存在形式,因為紀錄片有時長存遠於生命的長度,就像是為每個時間段落註記。
但並非每一刻的記憶都需要赤裎地在銀幕上被看見。陳志漢回想,曾在一次映後過程,觀眾提問為什麼主題不停環繞在大體老師與解剖課,但我們始終沒有見到解剖的真實畫面?而他的答案是很清晰的:若紀錄片所留下的記憶會造成還在世的人第二次傷害,那他選擇不要,選擇避免,這樣的取捨對於隱密的題材是十分重要的。當林先生、林先生的小孩都不復存在,但這樣的紀錄片仍一直長存,會意味著什麼?
《那個靜默的陽光午後》劇照(新北市紀錄片線上影展提供)
關係的經營,成為新世代的挑戰
談到給新生代導演們的建議,拍攝時候的關係經營一直是一項課題。
在過往的教學經驗裡,陳志漢發現年輕的導演習慣虛擬世界的人際互動,時常在接觸拍攝者時流於形式上的相處,最後讓拍攝無以為繼。而自己雖然害羞內向,但是人生路上一直有重要而深刻的朋友,朋友之間就是要付出與陪伴,這是他一直謹守而且重視的。
「就像是跳探戈。不要太過接近、也不要離得太遠,要在適切的距離。」陪伴成為紀錄片核心的目的,而影片則更像是交朋友的過程中,剛好得到的產物。從最一開始的訪談到後面更深度的認識,成為無聲的陪伴角色,讓被攝者可以自然而然地說出心裡的話,也絕對不去糾正或提醒對方是不是說了什麼不妥的內容。
「拍攝一部紀錄片常常是兩、三年的時間,其實我只是把對方當成同學,就像國、高中時候那樣。你必須願意先分享你自己,多聊聊自己的事情,多分享。這不是等價的交換,但或許有一天,對方就會開口願意跟你多聊一點。」
多年過去,從最開始認識林惠宗,拍攝了第一段訪談,拍攝殮房裡的夫妻對話,到今日大體老師的議題逐漸被重視,陳志漢回頭再檢視素材,那些當下沒有覺察的片段,卻在其中重新發掘隱密的時刻,語句落成另一種重量。
桌球場上的沈默殺手林昀儒曾說,比賽的那天是他唯一休息的一天。對陳志漢來說,拍攝紀錄片的時候,正是他休息、收穫、不再感到消耗的時候。懷抱紀錄片能改變世界的想法,就算只是一、兩個人也好,這讓陳志漢在拍攝紀錄片的過程中,選擇陪伴並且凝練地看見敏感題材裡的隱密時刻。人們反反覆覆,彼此確認,在某些時刻,因為記憶煞時發現,是感到充足的時候了。
採訪、撰稿:黃令華
訪談側拍、劇照提供:新北市紀錄片線上影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