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嚴選

摩天廚房 序章 - 從台灣到倫敦，從設計師到廚師

我在台灣本來是做設計的，後來幾年也做展場設計，當時在一家不錯的設計工作室，接的是一些知名品牌的展場、專櫃、記者會活動等。每次辛苦熬夜佈展到天亮，恍神地撐過活動結束撤展，看著幾個星期以來從設計、提案、找材料、施工....最後半小時的記者會，記者來拿贈品吃吃喝喝後閃人，所有東西就這樣全部被撤掉，能用的材料還可以拿回，其餘很多東西都是直接垃圾處理....我愈做愈沒勁，覺得我們到底在幹嘛啊？那陣子對設計這行業非常厭煩，剛好那年也迷上做菜，我常常用做菜來逃避現實。

做菜讓我感受到一種踏實感。手上拿的食材是有機的，是有靈魂的，很紮實地聞到洋蔥刺鼻的味道，感受到它從多汁清脆的生洋蔥，到下鍋後改變了質地與香氣。做完一道菜，馬上吃得到自己剛剛辛苦的成果。人不一定要買名牌、不一定要做行銷打廣告、這個世界不一定要做展覽和開記者會...但人一定要吃東西。那種原始踏實的感覺非常療癒，我常常加班回家半夜了，還硬要進廚房做一道菜才肯上床睡覺。

當時都看著松露玫瑰的食譜學做菜，一邊嚮往著總有一天我也要出國，我也想嚐嚐看松露是什麼，牛肝箘是什麼，朝鮮薊味道怎樣...還有琳瑯滿目的起士，真的好吃嗎？那陣子我每天都上Google Map，剛好那時後推出了Google街景，我就每天上去看各國的街景，幻想我要住在哪一棟房子裡面。

終於在2011年我抽到了英國打工度假簽證，抽到簽證後我立馬辭職自己接案，好能夠盡快湊足旅費，最後在2012年六月，終於這輩子第一次到歐洲......嗯，雖然英國人不認為自己是歐洲就是了。

到倫敦前三天迅速找了房子開了戶頭安置好，找到位於White chapel靠近Aldget East那附近的房子，那裡雖然因為印巴移民多所以房價偏低，但其實非常接近市中心。
我迫不及待奔出門看看這電影上才會出現的城市！沒多久就來到了河岸，然後我看到了.....

倫敦塔橋！很難形容當時激動的心情，我站在倫敦橋上望著塔橋，張著嘴說不出一句話來，流下了激動的眼淚，我覺得自己好像在夢裡啊！不敢相信自己可以住在這邊兩年！

英國物價很貴，我租一個小房間就要450鎊一個月，找工作可以說是刻不容緩。一開始我就篤定要當廚師，難得出國就是要體驗不同的生活行業，做自己喜歡做的事。雖然在學校英文成績不錯，但是第一次出國，口說能力還是很差，而且現實生活跟課本教的也不一樣，光是去餐廳吃飯就不知道要怎麼點菜了。

房東是印裔美國歐巴桑，個性熱心有點雞婆的那種。她叫我多多去外面跟人家聊天，遇到人就攀談就對了。這是個好主意，練英文的同時也可以把自己弄成這個社會該有的樣子，這樣才比較好融入當地，也比較容易找到工作。

我就帶著身為設計師精心設計的履歷表，圖文並茂地放一堆我在家做的甜點和菜色，現在看來，當年做的菜真的是爛透了，但沒有廚藝學院學歷，沒有任何餐飲經驗的我，真的是什麼都拿不出來啊！我就在倫敦市中心各個大大小小的餐廳酒吧，一家一家進去跟人攀談。

當時可能是因為人生居然有這種美好的機會，可以讓自己降臨在電影般的場景生活，整個人覺得充滿幹勁，覺得自由了！人生有無限可能！Nothing is impossible in London！膽子也大起來了，用著破爛英文到處找人亂聊，而且隨便聊天的過程中還可以偷學對方的用句，下次就用同一個句型再跟別人聊，這樣愈聊累積詞彙量，愈像一個Londoner。

有一次找Borough Market的小販談，他跟我說：「嗯....你的履歷是很漂亮啦，但是很多人履歷看起來很漂亮，實際上卻不怎麼樣，我的意思是，光是這樣的履歷好像還不能說服我。」於是我發現餐飲和設計業還是差很多的，履歷的美術設計漂亮當然很好，但是你也要有某個「氣息」，可能是一種耐操的氣息，可能是講出來的話有那行業的語言，可一個門外漢當然裝不來的。

這期間我在Bank station附近遇到一個義大利主廚很有耐心跟我聊，他們餐廳非常高級，全部homemade，他還帶我參觀廚房，可惜我身為門外漢，看到廚房內一堆設備，啥都看不懂，還問：「這是幹嘛的？」「這個用途是什麼？」他很有耐心解釋給我各區工作內容和器材用途，最後他跟我說很抱歉，無法雇用我，他現在沒有缺學徒，他需要的人至少要能夠拿食譜給他就做得出來的。但他真的很好，介紹給我他一個朋友，說在SOHO區的某家餐廳缺人，叫我去試試。

我去了SOHO那家餐廳，是一家比較類似自助餐性質的，也就是比較low一點的義大利菜，主廚帶我去試做，並請一位廚師同事交辦工作給我。首先是切花椰菜。喔！花椰菜我很熟，我在台灣煮過”兩次“，哈哈！我自信滿滿地慢慢切那花椰菜，大概切了半小時吧......當時根本沒有概念切一個花椰菜要切多久，反正就是一個狀況外的劉姥姥逛大觀園，然後就謝謝再聯絡了。

後來我去SOHO的另一家西班牙小館，主廚跟我面試了一下，跟我約定試做日期，我請主廚給我一份他們的菜單，我要回家準備，不然我根本看不懂西班牙文。他說沒問題啦！我們的菜都很簡單啦！我回家查字典，寫了滿滿的翻譯，Google了各個菜色長什麼樣子。去試做的時候其實蠻開心的，廚師都是拉美人，大家玩成一片，我英文不好，他們英文也不好，大家雞同鴨講笑成一片。主廚教我做西班牙烘蛋啦，什麼Tapas啦，我也幫忙做了幾個生菜沙拉，不過最後沒有錄取。

另外一次是去Brick Lane的一家法國Bistro，主廚非常認真，跟西班牙真的差很多，很有一種專業的『態度』。教我一些簡單的冷盤，試做完也覺得我可以錄取，結果後來據說老闆那關沒過。

最後我得到一個真的可以給我『試上班』的機會，在大英博物館附近的一家法國餐館，主廚來自東非，另外有幾個來自法過、美國與尼泊爾的廚師。他們知道我是個啥都不會的呆瓜，但因為餐廳生意也沒有多好，所以很閒，有時間教我東西。本來是說一天只給我10鎊，我要上班幾個小時隨我便，算是做黑的。那我當然待一整天啦！這可是我第一次在廚房工作，所以我準備了筆記本，紀錄了所有他們要求我做的事情，設備器材和廚房用語的英文，紀錄了食譜以及所有菜色的擺法，注意事項等等。

結果我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抄筆記，不會的東西太多，根本抄不完！主廚跟我說：「不要再抄筆記了，只有食譜可以抄，其他的東西不准抄。你愈抄愈記不起來，你要記在腦子裡。廚師是不抄筆記的。你看看其他人，有人在抄筆記嗎？」

天啊！太難了啦！我根本聽不懂任何名詞動詞啊！有次出菜，主廚叫我把某個東西放在 salamander（加熱保溫用的烤架），我以為他叫我做一份沙拉，我就快速做一份沙拉，被罵慘。英文不熟悉，加上廚房工作時主廚下指令常常不是說一句完整的話，如果連名詞都聽不懂，那還真的沒辦法工作了。

但這一切讓我快速進步，而且他們教了我好多非常基本的東西，從零分進步到50分是很快的。可是當然，工作了兩個禮拜後，老闆夫婦們很抱歉地告訴我，他們沒有辦法讓我繼續上班了，他們不想要做違法的事情，但是又負擔不起我合法工作的薪水......也就是不值得啦。他們一直跟我說抱歉。我說沒關係，你們能讓我學我很感激了，是我該感激你們才對。

有次我不知道從哪看到Liverpool street那邊的Heron Tower裡面有家餐廳缺人的消息，可能是房東告訴我的，我上網一看...哇！是摩天大樓頂樓的高級餐廳，這種等級怎麼輪得到我啦！完全懶得去試。不過因為閒著也是閒著，還是帶著履歷去了。

這真的是一家規模很大的餐廳。 來自美國的餐飲集團，包辦了 Heron Tower 的38-40樓，其中38樓為SH餐廳，為近幾年流行起來的Fusion菜，結合了南美與日本的異國風情創意料理，菜色較精緻，名堂比較多，價位也比較高。而我應徵的則是位於40樓的DW餐廳，走的是比較Casual路線的歐陸料理。

我稍微瀏覽他們的網頁，知道兩家餐廳都缺人，不過看完介紹以後我個人偏愛DW餐廳更多，一來身為亞洲人的確是沒有那麼喜歡Fusion菜色，難得來到英國就是要學西式料理啊！另外也因為DW的徵人介紹寫得比較友善：

這不就是在說我嗎？那就決定這家了。

當時Heron Tower外部雖然完工，但是裡面的樓層都還是空的，各大企業還正準備裝修辦公室而已。大樓後方有個警衛室，所有進出大樓的人都只能從警衛室進出。我看到警衛室已經有好幾個人在排隊，我就跟著排，順便問問其他人是不是來應徵的。

我聽到警衛跟其中一個女生說：「抱歉妳如果還沒有面試邀請是不能進入的，你要先上他們網站，送出履歷，等到收到面試邀請才能進去。」

其他人也問警衛問題，警衛很悠閒地跟在場大家聊：
「對啊他們是個美國來的餐飲集團，有兩家餐廳，都在大樓38-40樓，他們餐廳超級大！地下室還有廚房！」

「對！他們很有錢，是很高級的餐廳。」

「沒有面試邀請不能進來喔！抱歉，你們要先上網登入履歷。」

我看到前面這些人失望的表情捨不得離開，希望警衛能給他們一次機會。

警衛看到我，吆喝著：" Next! Hey! What do you want? "

我維持著一個假掰的自信態度說：" I want an interview! "

警衛問：" Oh! So you want to interview?”

接著轉頭對其他人說：" Guys, you see? She already has an interview, that's what I'm saying! She can go upstairs. "

我驚訝地問：「所以我可以上去嗎？」

警衛說：「沒錯，左手邊有電梯，上去40樓就可以了！」

所有人羨慕地看著我走向電梯，其實我根本沒有意識到剛剛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他問我：「你要什麼？」我說：「我要面試」啊！我本來就是想要面試啊！我沒有想到那個『要』字除了渴望的意思以外，也包含了肯定的意思。其實我根本沒有上網登錄什麼履歷，更沒有什麼面試通知，就憑著這陰錯陽差的文法會錯意，拿到了面試資格。

上到40樓，我決定好好演完整齣。我跟接待小姐說我要來面試廚助，小姐請我稍等。我順便向她打聽了主廚的名字。

我被帶到Party客人專用的包廂，一進包廂，見到阿丹主廚，我馬上一副自信滿滿的假掰樣，上前跟他握手：「你好你好！阿丹主廚！我是泰米！」阿丹也是歡喜地跟我說：「哎呀泰米啊！我記得我記得。」

阿丹熱情地帶我參觀了餐廳、廚房，還有絕美的景觀。接著我熟練地拿出履歷，跟阿丹解釋雖然我沒有上過廚藝學校，但是之前也在大英博物館附近的法國小館學習了一些東西，對於做菜非常有熱忱，在家常常練習做菜等等。

阿丹只跟我說：「沒關係，你可以學，我只要求一件事：妳要喜歡做菜，妳要喜歡你的工作，最重要的是要快樂。我希望我的員工工作的時候都是快樂的，這很重要！」

接著問我想做哪一區，他們有冷盤區、磚爐與鐵板區、炸物區、主餐區與甜點區。看我完全沒概念便說：「女生嘛，甜點好了。你喜歡甜點嗎？」
我保持燦爛的笑容道：「喜歡喜歡。」其實我不愛吃甜食，自然對甜點沒有感覺，不過看起來應該也很好玩吧。

面試結束，阿丹送我到客用透明電梯，讓我得以享受從40樓看著倫敦景觀一路往下飛的痛快。不出半小時，我的Email信箱便收到了錄取通知與合約。

明天早上八點開始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