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篇3600字的fiction散文。或許是《在巴黎的那場誤會》/故事性散文的總結,但我應該還是會繼續寫
你說的如此輕易,難道你曾計劃在死之前與我見面?
你擅自脫離「我們」,留下數個沒實現的諾言,一如既往的自私,只因為生活中出現了那些無法預期的變數。第一次見面,你說以後每次見面教我
三個法語生詞,那天就預見了我們的未來。
曾經以為你和我將分享生命中更多的時刻,沒必要討論死亡的那一點。假使我們沒遇到2020年的大流行,一切會有所不同,你會在約定的時間來找我,還會完成沒機會進行的計畫。
接下來你要教我三個字會是什麼?
這難道不是你自以為能演算所有事件中的例外嗎?
那天,我在一個歐洲墓園中散步,不確定自己有沒有目標,只是到處走走停停,看看墓碑的裝飾、讀著上面的拉丁碑文(在夢境中,我懂得拉丁文)⋯⋯雕像是希臘羅馬風格的白種人輪廓,比起我們一起去過的
巴黎拉雪茲神父公墓,這裏更華麗精緻。
你並不屬於這裡,我們沒看到任何阿拉伯的名字在此出現,這裡的死亡並不屬於你。我不知道你屬於哪裡,這也是你當時正糾結的問題,我看得出來你多孤單,又不願意多作說明。
「你曉得的,我從來沒覺得自己阿拉伯。就好像所謂黑人特質,只存在於白人的目光裡」
這是那個阿爾及利亞作家
卡梅答悟得在小說中寫下的,我們曾討論過那些白色皮膚的人被允許擁有各種個性、習慣或文化,但他們看到的我們是一個棕色皮膚和黃色皮膚。
之後,那個叫穆漢默德的男孩取代了你,就像你在Belleville看到無數與我有相同膚色和髮色的人——你說過他們與我並不相同,但你看到他們依然會想起我。
你們的共同點在於皆有阿拉伯的祖先,都有著穆斯林的名字;你在法國西南方的普瓦捷取得資訊工程碩士學位而他在東方的史特拉斯堡取得學位,你們都是軟體工程師;你是法國人,他是摩洛哥人;你不相信奮鬥的故事,而他像初代移民依然相信努力能改變命運……
重逢那天,你站在地鐵站出口等我,我發現你變了,似乎無法融入當下的氛圍。你為什麼這麼有距離感?如果你不屬於「我們」又要去哪裡?
在
聖日爾曼閒晃了一下,你不帶情緒的說:「這裡的房子大概是一輩子買不起的。」
我問,那誰能買得起?你說,以前是美國的投資客,但最近越來越多亞洲人。你會感到不平衡嗎?你反問我,為什麼?
想起另一個擁有阿拉伯名字和你一樣畢業於第五大學的巴黎人說,在千禧年年後讀大學的阿拉伯人後代是很難申請醫學院的,西方世界的恐怖攻擊頻繁出現,高等學院還是由白種人還是掌握著,你是為此才棄醫改學資訊嗎?
當你說著自己生活中的壓力,為此得了憂鬱症,也從沒說起任何關於種族歧視的故事,只是我們都知道棕色皮膚的難處,不是他們口中說的自由、平等、博愛(Liberté, Égalité, Fraternité),你依然是「那個北非人」,就像你的祖先對待殖民者的看法——他們是歐洲異教徒,是神派來試煉我們的,只要等待他們自然離開。移民者或前殖民者,是無法相容的。
依稀記得每段碑文,但沒什麼特別的意義,最後一個是我自己的。我16歲就離世了,那年是2000年,原來我比自己以為的還要老幾歲,我忘了告訴你我的年齡。
看見上面的數字還算了一下,我死的時間到現在已經超越我活著的時間。
死亡出現在夢中許多次,但這是我第一次發現夢境中還有算數能力。
我不害怕死,也不忌諱談死亡。
但你是最沒有資格和我談論這個問題的人,棄船離開、決定跳水的人是你,曾說我們彼此生命中有連結的也是你…我還記得當初為此動容的心情,堅定的口吻與深情的眼神,我望著你那不知道是琥珀色還是褐色的眼球,如此相信了,或許現在依然堅信。
因此,若你脫離「我們」溺水身亡也不足以讓我心碎。
每段失聯的期間,我都想像著你的死亡,每當巴黎有恐怖攻擊發生——這期間大概有四次,還有一次是麵包店無故爆炸,事後都上網搜尋你的全名,確認沒消息的好消息。
還好你曾經告訴我,你的中間名是Albert,「和那個討厭摩洛哥人的異鄉人(卡繆)一樣!」——我總無法想像一個棕色皮膚、黑色捲髮的男人會被有著「阿爾貝」的別稱,這又是一個多奇妙的巧合,在面對生命時,你和他感到相同的孤立無援,而你沒和人談起。
你還開著玩笑說,或許是一種同性相斥感,所以你不太閱讀卡繆的文字,但在上次分別前你答應我會花時間讀一下,我們即能在下次見面時討論更多話題,那也可能是你計畫中會為我做的事情之一,即使在別人眼中多不重要!
看著你書架上那些熟悉的書,我們接著討論沙特說的「本質」,那本無聊至極的《何謂主體性?》——說著無神論者對生命歷程因果的看法,他們怎麼能花這麼多的精力辯論著根本不存在的東西?他們生命中沒有其他需要擔心的事嗎?
你說,這件事本身就很法國啊!我們經常有著無意義的談論,如此在意這件事或那個議題彼此是不是有一樣的看法,甚至討論著女孩穿什麼類型的泳衣更加性感?
我無需迎合,你也不用附和我,但我們對於生命中九成以上的論點都有一致的看法,怎麼可能不是彼此的靈魂伴侶?此事我也思考過無數次。
我問:「所以我們還會再見面嗎?」
你說:「『未來』是沒有被寫下來的,我們無法說未來會發生什麼事。」
你極少思考到未來,這可能是身為無神論者的優點之一。時間並不重要,末世來臨的時間、預定論、主會安排好,對你而言絲毫沒意義;然而時間在我心中卻是重要的,我怕自己浪費時間,怕時間進行中一切變了調,一樣是因為生命無法預期,由神掌管著。
想起我們邂逅的那天,我突然好奇的問:「你記得大學入學考試的哲學答題嗎?」
當時你驚訝地看著我,大概在心中疑惑,一個台灣人怎麼會知道法國大學考試有哲學題?我說這每年都被台灣的媒體報導到爛的,每年都要說說四大類組的哲學選題,但我從來不知道一個18歲的法國學生會如何作答。
你說,一時間無法用英文解釋清楚,但你會試著回想,之後再找時間翻譯給我讀。後來,這件事也不了了之,如同你不需要解釋的消失一樣。
若我們從此毫無瓜葛,你的死亡與我並不相干。
你不會期待我還能為你痛苦,這是不公平的,我亦有其他需要關注的對象,我的世界也不再屬於你。
在夢境裡,原來我比自己想的還要早幾年出生,那年是1984年,我16歲就死了。
若是如此,我便不會在幾年後遇見你,這個夢困擾我的還有1984,那是我們的共同話題,它也代表什麼嗎?在那個烏托邦的世界,你也控制著我的思想,是監控全場的老大哥。
當我們想像著自己的未來時,是不是一個不曾存在的理想世界?在那裡,你會做到所有承諾我的事,夏天一起去瑞士爬山,中午在山上的草原野餐,晚上會找一間餐廳吃大餐。
但你也不要以為自己有多重要,夢中另一部分是完全不屬於你。
羅馬天主教風格的墓園,我猜那是米蘭紀念公墓,不是我們的回憶;夢中有部分的碑文可能是拉丁文,是我和另一個人的回憶,他能為我翻譯拉丁碑文,而你當時大概正在計算某種公式,你的記憶還停留在亞維農,或是巴黎的拉雪茲神父公墓。
你突然發現自己曾經的相信都亂了套,那些屬於無神論者的相信,為什麼我看到你熱中尼采時沒有想到這一點?而你其實是矛盾的,你在意別人如何看待你,你想當一個進化版的自己。
只是我還不明白為何你說:「若你不相信我,我就再也不會與你聯絡,直到我死亡。」
我們再度聯繫不正因爲另一個死亡?歷經與父親的死別,你才更堅定與我的關係,表達自己希望我出現在餘生的意願。
你總是逼迫我反覆思考你說過的話,我總以為身為工程師的你使用文字是精準的,不會犯下淺而易見的邏輯錯誤,即使是你不熟悉的英文。
那句話應轉譯為「若我相信你,你在死亡前至少會與我見過面」,但你如何得知自己的死期?如此,我又合理的解釋「你確認自己會在不久的將來與我再見」。
後來你又說了好幾次,不會永遠不見我。
我的確在心中反覆推敲你說的隻字片語,用各種語言邏輯拼湊,你的錯誤在於太輕易的說出口,你是那種會說出自己不相信的句子的人嗎?
我並不怕死,也不忌諱談死亡。
小時候聽聖經故事《但以理解夢》,很好奇為什麼君王認定自己的夢境一定有意義?我曾夢見自己的死亡多次,參加自己的告別式、看到我的遺相或是在夢中發現我以死者的角度在看事件發生。
若夢境有意義,就是我多活太多年了。
我不會經歷千禧年、不曾學法語、沒去過巴黎,那天當然沒隨興的搭火車到亞維儂…我能在懞懂時期離開這場混亂,不會遇到你、我們不會開啟這段拉鋸戰,你的人生也會比較輕鬆,但我甚至懷疑你其實喜歡這種病態的糾纏。
突然想起你討厭無聊,好比你曾說慢跑是個無聊的運動,看著一樣的風景反覆著相同的動作,那時就該知道你追求的是暴力與刺激,你也不愛看浪漫愛情電影,要求為自己的劇本加點戲,否則你也無法安心的接受「我們」。
但你曾想過,若我們對未來沒有盼望,承諾不再重要,我還會在乎死亡嗎?你又如何拿未來某日沒計畫的見面當成籌碼與我談條件,若我們不再幻想有美好的未來,如此一來就可能迷戀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