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劍贈英雄,才子伴佳人,這是最圓滿的假設,即便僅止於想當然爾。
世間果有翩若驚鴻,婉若遊龍的宓妃,理當配與才高八斗的曹植,而不是竄漢自立的曹丕,方才成就得了天造地設的一對。設若現實悖離了眾人美好的想像,作為人夫的曹丕,當然就是搶走佳人,製造悲劇的破壞者。
所幸《燕歌行》的編劇施如芳並不作如是想!
她筆下的甄妃依然是傾國傾城的美人,依然傾心於曹植橫溢的詩才,對一代才子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也有女性半出於虛榮、半出於真心的竊喜。當小叔曹植巴巴捧來墨跡未乾的詩稿殷殷請求賞鑑,她心下了然:在不世出的才子眼中,她除了是艷冠群芳的異性,還是深諳弦外之意的知音。
為此,她深深動容。
然而她沒能忘記,官渡戰後,兵荒馬亂中,拯救她於危亡的,是現在的夫君曹丕;一路亦步亦趨護持,愛戀的眼眸不曾或離,送她轉往曹府安居的男子,也是曹丕;與她同床共枕,生養嬌兒曹叡的,依然是曹丕。
一日夫妻百日恩。轉換時空背景,若把哥哥子桓轉成了弟弟子建,或許會是一樁更理想的姻緣,然而掌管人間男女情愛的月神把她交給了愛她疼她的曹丕。作哥哥的曹丕詩才容或不如弟弟曹植,對她傾注的深情卻是神人共鍳。
曹植給她的只是一雙傾慕的眼,曹丕卻是伸出一雙溫柔的手,從四面八方輕輕兜攏過來,給她以最溫暖的呵護。
作為被愛的女人,她懂。可那個深愛她的男人,有時卻是懵懂的。
曹丕是真的懂文學,他在手撰的《典論.論文》裡把文學抬高到空前的地位,直比為「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可也就是懂文學,他很早就知道掌握如椽大筆的父親曹操心裡更看重的,是「言出為論,下筆成文」的弟弟曹植。即便他在《典論.論文》裡擺出極其客觀的態勢大談「氣之清濁有體」,「巧拙有素」,可也難免在現實中黯然神傷:「不能力強而致」不僅止於文學成就,同樣可以運用在人間情緣:父親賞識與寵愛的眼,從來就與他無緣。
他情感的唯一出口,只能是枕畔的愛妻。
可讓他心難平氣難和的,是弟弟曹植的詩才曾經那麼輕易地擄獲了父親的心,眼下似乎又襲擊了他的閨閫。子建捨兄嫂的傳統稱謂不顧,甜蜜蜜的「宓姐」一聲喚過一聲。妻子的確謹守人倫分際,毅然轉過身撇過頭去,可他怎麼知道背對他的姣美容顏無有半絲眷戀與不捨?
施如芳的巧心,讓曹丕與甄妃從帝王之身與絕世佳人還原成「人」的原初面貌,《燕歌行》也因此變得格外動人。不堪愛妻心向才子的曹丕決心斬斷夫妻情緣,也斬斷一切對情感的渴慕,轉往權力之路。
搶得漢家天下,頭戴帝冠的曹丕儼然天下至尊,然而內心深處,他只是一個因為深愛所以生出大恨的男人,無法得其所愛的傷口經常刺得他隱隱作痛。他三番兩次調動曹植封地,乃至以七步不能成詩便要取走性命相脅,雖然無法取得外人諒解,透過施如芳的精心鋪陳,卻可以讓觀眾有同情的理解。至於深居冷宮的甄妃,一雙慧眼看透了夫婿的心思,七尺白練結束了自己的一生,也結束了夫君的猜疑。
撇開歷史傳說,觀眾不禁要問:佳人究竟心向何人?甄妃死後,洛水之上「飄忽若神,凌波微步」的洛神,終究只能讓眼見的曹植哀嘆「人神之道殊兮」,從而寫就傳世的《洛神賦》。因為愛妻自縊,從愛恨交加的夢境轟然醒來的曹丕,卻在天人交感中依稀看見悄然來歸的甄妃,依依以人妻的身分出現在夫君半真半夢的幻境。
曹丕得年僅四十。他死得太早,卻還來得及看見弟弟宛若歌詠愛妻的作品。對愛妻的痛悔讓他保留了《洛神賦》,好讓後人從中覷見愛妻的嬌容。至於自己,即便因此淪為破壞才子與佳人姻緣的「第三者」,他也心甘情願。憑藉僅餘的一口氣,曹丕傳位給他與甄妃生養的嬌兒曹叡,而後一心一意等待已故的愛妻前來接引。
權勢向來誘人,《燕歌行》並不否認這個世俗的假設,然而在一般的假設之上,其實有更迷人的物事。它可以是文學,曹家父子畢竟是文學史上不僅留名,而且是鼎鼎大名的人物。可回歸現實人生,編劇施如芳卻有更深層的認定,那是作為一個人的「情感」──是愛與被愛。
權勢可以旁落,文學也可以拋在身後,唯獨至深至親的情愛,註定永難割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