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說母語過去對原住民族傷害最深,而種族歧視是最重要的酶,讓原住民族除了被禁說母語,還要承受社會優勢族群的歧視。在禁說母語政策環境下,我媽卻因為被他婆婆嘲笑這個番仔不會說閩南語,發憤三個月後學會說閩南語堵住了他婆婆歧視嘲諷的嘴。但爸媽他們對我還是講「國語」,彼此卻講閩南語,還把我送去正音班,怕我被同學老師歧視。所以我說「國語」的口音自動幫我標示出身分—一口字正腔圓的高級外省後代—我的同學沒有一個會認為其實我是阿美族的小孩,也是閩南漢人的小孩。
即使媽媽能用閩南語和客家話跟路人對罵,他仍然是漢人眼裡的番仔,我要如何在他千瘡百孔的防衛裡,引入一道能稍稍撫慰心靈的光?
原漢通婚中,漢人父權體制裡在婚姻中的權力位階,無形中把一個部落土生土長的台灣南島阿美族的舌頭拔掉,換上相對強勢的語言文化,父權婚姻裡的母語選擇就像過去小孩從父姓一樣的自動化標準,除了殖民政權從政策面的抹除,原民女性又受到父權宰制及社會中的種族歧視,為了生存為了適應,沒什麼選擇的學會了漢人老公的母語。即使媽媽能用閩南語和客家話跟路人對罵,他仍然是漢人眼裡的番仔。
所以我好說歹說了兩年才讓媽媽願意在家和小孩講阿美語。一開始提出這個想法時,媽媽很抗拒,他反而主動教起閩南語,還會不時鼓勵我小孩在學校多跟老師同學說閩南語,但卻幾乎不主動教阿美語。這種弔詭的情況,也是因為去爬梳原漢複雜的互動脈絡,才能理解媽媽一開始不願在家中講阿美語的原因。那是他從小被恥笑烙印在潛意識裡的傷痕,那是被殖民壓迫的制約,那是傾強勢文化社會之力排山倒海而來的剝削,他能夠存活的方式只有否定自己,隱瞞自己的身份,拋棄自己的語言,花錢讓自己的小孩學著講標準的外來優勢族群的「國語」,做盡這一切卻仍然在自己祖靈的土地上被漢人移民嘲笑看不起數十年,我要如何在他千瘡百孔的防衛裡,引入一道能稍稍撫慰心靈的光?
我選擇自己先上網學習,報名語言中心的課程,試著從只問一個字或一句話,搭配錄下媽媽的回答反覆聽誦,因為剛開始只要多問他一次就會被罵,或者直接拒絕回答,著實費心費力,有幾度停滯半放棄,乾脆教起小孩英文還簡單多了!可是總有那麼不甘願,每每想到族語不學不講不用,便感到阿美語的生命在我有生之年會逐漸凋零的恐懼。對,是恐懼。連部落的人聊天大多時間也是用中文,令我感到害怕,連母語流利的人跟自己小孩說話也不是都用阿美語,令我暗自擔憂,但是讓我更著急卻得慢慢來的,是說服媽媽直接跟我小孩講族語,並且有耐心的不斷重複教導這件事。
就像撫摸著肚子跟胎兒說話,就像對嬰兒說著你正在做的每一個動作一樣,就像幼兒做對動作你立刻稱讚一般,就像跟小孩在餐桌聊學校生活那樣,只是這些話要用母語說而且要反覆說。我可以勉強用閩南語說,可以用英語說,但我目前無法很順暢的用族語說。不過這是我的目標,也會是我往後生命的使命。
沒有想過單純想讓媽媽嘴裡的母語能夠直接說給小孩聽,居然要先過他心裡創傷的坎,還要沿著歷史脈絡梳理種族、殖民、父權在媽媽生命裡製造出的心結。但是我很開心自己不只看到了傷痛,也看見一道語言傳承的光,也許那是經過淚水反射而形成,最後映照在我們心中的,肯定是蘊含欣喜安慰的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