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ver Rarely Somtimes Always © Eliza Hittman
你所需要做的就是回答『從不』、『很少』、『有時』、或『總是』,就像在寫選擇題一樣,但它不是考試。
這是一個頻率刻度尺,墮胎手術前用以度量女孩的性伴侶拒絕使用保險套的頻率,施暴的頻率,以及強迫發生性行為的頻率,以確保她的人身安全。
NEVER, RARELY, SOMETIMES, ALWAYS.
NEVER, RARELY, SOMETIMES, ALWAYS.
NEVER, RARELY, SOMETIMES, ALWAYS.
「從不」、「很少」、「有時」、「總是」
一再緩緩重複的幾個刻度詞,如同刀刃,一刀刀侵入女體,傷口重複撕裂,靜靜淌血與流淚。她的身體再也不完全屬於她,她的一部分自我已然被侵略、奪走。《偶一為之》拍的是「從不」平等的兩性關係;「很少」受重視的墮胎議題;「有時」忍不住落下的淚水;以及「總是」傷痕累累的女體。它拍的也是女性成長歷程中「從不」能被異性同感的生理疼痛;「很少」被傾聽的意志表達;「有時」無果的反抗;以及「總是」存在的男性凝視以及父權暴力。它的力量蘊含在看似平淡的敘事和片中兩女位主角始終壓抑著的情緒下,它揭示問題時表面上未掀波瀾,卻實則無奈而沈痛地烙在每一個女體上,它既是屬於女主角 Autumn 的私密身體經驗,也是關乎每一位女性的生命成長經歷。「從不」、「很少」、「有時」、「總是」不只是墮胎前必須使用的問診頻率詞,也是每位女性每天都可能面臨而難以回應的問題,是刻在女體上難以抹去的「疼痛刻度」。
Never Rarely Somtimes Always © Eliza Hittman
▍「從不」主動:在穿刺破壞中自癒
電影開始不久後,Autumn 便發現了自己的孕事,看著驗孕棒上清晰的兩條線,當下她並未表現出任何明顯的情緒,不帶希望地重複確認陰陽性,而後靜靜地走回家,看著各式手冊與相關聯絡資訊和名片,她沒有答案,沒有向外求援的意志。她翻箱倒櫃找出一根大別針,熟練地在火上消毒,拿了冰塊麻痹鼻子,接著粗暴地將別針刺入鼻肉中——她為自己穿上了鼻釘。此幕呈現了強烈的肉體疼痛,Autumn 以原始、濺血,且帶暴力的方式,「儀式性」地在自己身上鑿下孔洞。擦去滲出的血,她看著鏡中的自己,眼神混雜悲憤與自信,此刻她掌握了自己的身體,從總是被凝視、佔有的客體(object)成了主體(subject),她感受著一種由己主動而生的痛感,凝視著一個被自己主動創造的傷口,並欣賞而滿意於其美。她在看似自我傷害中自愛自欣,在穿破的體膚中自我癒合。
「我以穿刺的方式重新主宰自己的身體,我被利用和虐待過,我的身體曾在未經我同意的情況下被他人侵犯。現在,透過儀式性地穿刺,我奪回我的身體,我治癒我的傷口。」
I’m getting pierced to reclaim my body. I’ve been used and abused. My body was taken by another without my consent. Now, by this ritual of piercing, I claim my body back as my own. I heal my wounds.
一名性暴力受害女性曾如此道。
得知自己的孕事後,Autumn 在身上穿洞的行為也彷彿宣示著身體自主權,對比違背意志的性行為——她的身體是「被」入侵的,女體的「洞」是「被」填滿的,她是「被」懷孕,被給予疼痛的;然於此刻,她掌握了自己的身體,她主動地穿刺自己的鼻肉,主動地在平滑的肌膚上鑿出孔洞,主動地迎接疼痛,以此自癒。當女性身體被外物入侵時,兩者形成了一種非自願式的「結合」,充滿窒息、無所適從、壓迫感漫溢,唯有藉著「穿洞」一舉,Autumn 得以在身體另一處找到出口,是憤怒與壓力的宣洩處,也是重新向世界敞開的口洞。
於傷害中總是被動,然此次她自己主動戴上閃著銀色光芒的珠飾,昭示著自我,用淺淺的美與叛逆填補缺口,嘗試奪回自己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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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少」被理解:女體疼痛
電影中雖然只有前述一幕女主角 Autumn 為自己穿刺之時「見血」,卻無處不見女體疼痛,不論是生理,抑或是心理。如在超市打工時 Autumn 和 Skylar 於休息室時無奈帶戲謔地說著 “Girl Problems”,說著每逢經期總要吞下一整瓶的止痛藥;又或是她們脫去外衣後顯見的內衣肩帶勒痕;更或是站在鏡前流淚忍痛捶打孕肚的 Autumn⋯⋯ 導演樸實的鏡頭下沒有複雜的構圖,只有她們的臉孔,和不甚光鮮、不那麼具「性吸引力」的女體,烙著紅印的肩膀、有著疤痕、瘀青而隆起的肚腹,鏡頭如此親密赤裸,連她們的鼻息、啜泣、和吞嚥口水的聲音都無比清晰。在螢幕前昭示著這些女性生理疼痛,導演溫柔親暱地接近這些痛楚,並犀利地將之呈現與還原,即便隔著一層屏幕,依然能感受到那一拳拳力道重擊,以及一次次收縮的痙攣,總是纏身,總是掙扎,總是難以痊癒。
影集《邋遢女郎》(Fleabag)中有段台詞云:
women are born with pain built in, it’s our physical destiny — period pain, sore boobs, childbirth, you know. We carry it with ourselves throughout our lives. Men don’t. They have to invent things like gods and demons... they create wars so they can feel things and touch each other… and we have it all going on in here. Inside, we have pain on a cycle for years.
女性的 “pain” 是內於身體、先天被賦予的,是物理上的「疼痛」,亦是伴隨的心理負擔之「傷痛」。《偶一為之》中兩位女主角的流浪之旅,不是奧德修斯(Odysseus)的男性傳統「自我尋覓」之旅程,Autumn 與 Skylar 不在旅途中「創造」怪物與戰爭以感受外在的「痛」,她們走的路是關乎自我身體痛感的,是一趟「女性奧德賽」,是導演所說的「女性所走的不為人知的旅程」,是對一切生理性別內在疼痛機制的回應,旅途中她們尋找的是被剝奪的部分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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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窒礙難行:父權包袱
電影開始不久便直接昭示 Autumn 懷孕的事實,並接著進入她們的墮胎旅程,直至電影結束,我們都不知道是誰使她懷孕,也不知道那些「從不」、「很少」、「有時」、「總是」的對象究竟是誰,暴力者與加害者的身份模糊,沒有明顯的指涉,因為他們是非單一的群體,他們無處不在,而父權暴力亦無所遁形地存在電影中,存在女性的生活中。如同開首在 Autumn 表演後大喊 “slut” 的台下觀眾;如同超市主管在鏡頭看不見處親吻她們的手;如同把母狗叫成 “slut” 的父親;如同地鐵上猥褻的男子;如同公車上搭訕的陌生青年⋯⋯ 他們構成了一幅父權社會中的男性群像,描繪如是角色,導演並非意在表現性別對立,更非「厭男」,而是欲透過這些微小的生活時刻與許多一瞬即逝的隻字片語,呈現父權暴力如此「不經意」地散落在女性日常,在那些他們以為的莞爾一笑裡,在那些他們以為的「沒關係」下,在那些他們以為的善意中。其中陌生搭訕的青年摸了 Skylar 的大腿,在地鐵站吻了她,而後借了她們錢,雙方達成「交易」。接吻時 Skylar 眼中閃著無力的悲憤,Autumn 勾起她的小指,隔著柱子,她無法上前阻止,只能眼睜睜看著這場交易進行。性別的權力關係在此一令人心碎的鏡頭下表露無遺,急欲奪回自己身體自主權的 Autumn 和 Skylar,此刻的女體卻淪為籌碼,落入那惡性循環、永無止境的性別剝削中。
綜觀這幅父權男性群像,沒有人直接地、暴力地「傷害」了Autumn 或 Skylar,然這些「不經意」卻能積累成厚重的包袱,重重地壓在女性身上,如兩人一路扛著的過大的行李箱,行走過程舉步維艱,隱喻著女性立足社會,每一步都被加諸過多的重量,她們無法自由地移動,父權的枷鎖沈重而令人窒息。巨大的行李箱除了是導演鏡頭下的隱喻,她也表示,其象徵著踏上墮胎之路的女性總是「過度打包」(overpack),前往紐約墮胎的 Autumn 和 Skylar 原來只計畫停留一天,行李箱的重量和大小卻超過設想地重與大,我想其中多裝載的是焦慮、擔心、以及恐懼,擔心手術無法在一天內完成,而必須多帶上換洗衣服與用品,害怕如此艱難的手術需要「充足的準備」,焦慮於行囊過於「單薄」而無法支撐如此沈重的決定⋯⋯ 如同《4月3週又2天》(4 Months, 3 Weeks and 2 Days,2007)中女主角約密醫非法墮胎時,竟需自備一大箱的塑膠袋、塑膠桌布、毛巾⋯⋯等備品,這些角色的「準備」與「過度打包」就像女性在父權體制下行使本應具備的人權時,時常必須先行背上的價值譴責或心理負擔。但為了前行,她們只得扛著無法消弭的障礙,跌跌撞撞地走,磕磕碰碰地生存下去。
他們「從不」停止剝削,她們「很少」力抗,「有時」必須交易,「總是」承重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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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是」哀悼:賦一首陰性詩
《偶一為之》拍女性墮胎旅程,平淡溫和,不直白控訴,不批判宣教,而是讓角色輕柔地書寫屬於自己身體的日記,我們看見一個人生重大抉擇背後,不再是政治立場的爭執,或是宗教價值的綁架,而只是片中社工不斷確認的——「這是否是『你自己』的決定?」——那是她的身體,是屬於她體內迸發的疼痛,是她的部分自我。
If I poisoned the beginnings of your breaths,
Believe that even in my deliberateness I was not deliberate.
Though why should I whine,
Whine that the crime was other than mine?—
我想美國詩人 Gwendolyn Brooks 寫出了 Autumn 墮胎的心情與掙扎,同時控訴了不該落在女性身上的「罪狀」與責任,《偶一為之》中導演溫柔而帶悲憫的鏡頭,以 Autumn 之身詮釋了 Brooks 的第一人稱抒情詩,讓我們看見了「墮胎」不再是生命權(the right to live)和抉擇權(the right to choose)之爭,而是女性「哀悼權」(right to mourn)之賦予,乃是真正的陰性書寫與女性賦權(Female Empowerm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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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語:凋零的秋,等待春天
《偶一為之》以灰冷的色調拍出陰鬱的城市,就像在父權陰霾下無法撥雲見日的女性悲憤,始終壓抑而沒有強烈宣洩,只有深沉的無力感,如同Autumn只能閉上雙眼,被動地「處理問題」、接受手術。而手術後再次張開眼睛凝視這個世界時,一部分的自己已被奪走,那並非另一個生命的離去或扼殺,而是身為一個女性,某部分的自我在承受性別先天的痛楚下,彷彿已被消耗殆盡。
最後陽光灑下,塵埃落定後世界似乎放晴,畫面終於明亮,卻仍矇著淺淺的悲傷,Autumn 面容倦怠,她是凋零的秋(autumn)。
“How do you feel?”
“Tired.”
她好累。
「從不」平等,「很少」聞問,「有時」無處逃奔,「總是」悲憤。
「從不」主動,「很少」被理解,「有時」窒礙難行,「總是」哀悼。
那些恆存於生活中的大大小小「從不」、「很少」、「有時」、「總是」,願它們隨悲秋飄落,爾後她們能慢慢等待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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