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很久都沒有用中國的社交媒體,大概是因為中國社交媒體的隱性規則是要展示舒適順眼的一面,這條規則擴大一下可以是在東亞的語境裡我們的舉止被安上了溫和含蓄的文化束縛。但我的心臟是不舒服的,我打開這個界面總是覺得無話可講。但這不是真的無話可講。一個想講話的人總是有很多張嘴,一個想走路的人總是自己把路走出來。我總是在自言自語自說自笑,在房間裡可以,但在路上也想。我不知道該如何在路上手舞足蹈,直到我發現了奧克蘭的卡朗加哈普路,這條路上總是佈滿了衣冠不整的性工作者和吃了迷幻藥後飄在半空中的人。我開始每天都穿過卡朗加哈普路去學校。有時候我手舞足蹈是快樂的表達,有時候我精神恍惚是真的醉了。早課實在和我無緣。為了早睡我開始每晚醉酒,但這樣坐在課堂裡依然有宿醉在腦子裡轉圈圈。今天早上我穿上乾淨的外套時沒有醒,坐在階梯教室裡沒有醒,直到我再次踏上卡朗加哈普路,聽到路邊舊鋼琴的演奏,才真的醒過來。
我開始心痛,想到最後一次給自家的鋼琴穿上布罩,想到因為疫情兩年都沒有回的家。想到在武漢的最後一天是2020年的1月21日,我站在整個高中都蝸居著的小屋子裡抽煙。我要讓煙味順著屋子的每個角落走一遍,我知道在國外的日子裡,我依然會在這間屋子裡度過很長的時光。然後我坐地鐵去了江漢路。我現在又一次憶起那天地鐵上每張可愛的臉,它們還絲毫不知道未來的噩運。這樣的可愛荒謬地神聖著,這神聖的光暈延伸到和朋友在武漢的最後一次約會。我和她去江漢路的一家小影院看了《誤殺》,那天的影院裡只有我們兩個人。後來坐下來吃飯,她憶起高中時也常和前女友來江漢路看電影。我笑著對她說,作為一個正被軍校培養的女同性戀,你生活的設定簡直是每個同人寫手想要的現實。我只能用最不著邊際的玩笑蓋住現實的創傷。在軍事體制的眼皮子底下搞同性戀,實在太難呼吸。
我離開她坐地鐵去了漢口火車站,但在那個節點,我真的好想再坐一次跨江的二號線,從江漢路到積玉橋,聽著轟隆隆的水壓從地鐵頭上碾過。我好想再一次走出螃蟹岬地鐵站,去前男友家裡。我們可以每天都白日做夢過去,直到有一天,催生愛情的夢幻會親手結束自身,把我從夢裡逼出來去尋下一場綺想的開頭。這就是夢自我繁衍的方式。這種繁衍從不是欣欣向榮的,事實上每一種存在本身都沉重。我想起他把我反鎖在家持刀相向的那天。我一直坐在沙發上哭泣,可這不是恐懼的眼淚,是祈求的感激。多年來想過的各種死法在腦中閃過,被他人殺死是最容易的那種,被情殺是最美的那種。他真惡劣,可我沒有辦法不愛他。這不是單純的同情,這種自毀的深沉是強烈的相互認同感撐起來的。除了他,還有誰能和我一樣惡劣。我們只互望了一眼,就纏住對方。他還在纏住我。我只是繼續夢,我早已不把冰冷的鎖鏈當作囚鐐。
我從來沒有報過警。報警像是通報一種問題,可我的處境早已錯過了問題的定義。就像“人為什麼要活著?”是以問號結尾,而這行字從不是在表達一個問題。去年下半年,奧克蘭連著封鎖一月又一月。打開學校網站,新聞軟件,甚至Spotify,都會跳出一行求助電話:生命線,0800 543 354,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周七天。
0800 543 354。如果我打過去,我又能說哪種問題?從哪裡開始說?去它的0800 543 354。我從冰箱裡拿出兩瓶粉紅的琴酒,穿過鬼城去朋友家。
“我才知道我有精神分裂症”。
她看了我一眼,沒有一點奇怪的表情。她早已知道我,就像我知道她,扔掉一張985土木工程的畢業證再漂來新西蘭讀哲學和心理學的本科。她撬開酒,問:“怎麼才知道?”
“我被誤診了很多年。”
“這種重性精神病哪那麼容易誤診?”
“我當時太小了,只有14歲,沒人相信我有病,沒有醫生願意給我診斷。這都不重要,關鍵是,我太害怕了。‘你有抑鬱症’,他們說。我拼命點頭。‘要吃藥’。我繼續點。抑鬱是單純的情緒,抑鬱症是單純的精神疾病。我也想要那麼單純──我真希望自己得的是這種病──我抱著這個謊言睡了好多晚──但我想內心深處我是知道它是一個謊言──但我還是抱了好多年,就像我們總是在月亮下拼命抱住注定會失去的愛人”。
她看著酒瓶裡的泡泡,“怎麼現在就想戳破它了呢?”
“在封城,太安靜了,我想它要復發了。我好像沒法再騙自己了。但事實上是,我們已經在一起太多年了。我每一天凝視它,都帶著失去的恐懼。但今天晚上,我再摸到這樣的失去,它好像成了一種美,我便讓它就這樣飄走了。所以我現在來見你。”
“那你還想繼續按著精神分裂症的方向治療嗎?”
“不用了,六年了,它就要好了。”
她笑了一下:“也好。我想也沒有醫生能治好你這種人。”
我不知道除了再次復發,這條軌跡還能怎樣結束。我想過很多種光明的敘事,但在一地狼藉之後,這一切又怎麼可能以溫暖的微笑結尾。莎士比亞在四百多年前說:These violent delights have violent ends. 但我今天能怎樣說這句話?不是作悲劇性的哀嘆:這場殘暴的歡愉,終將以殘暴終結。不是作事實性的陳述:這場殘暴的歡愉,只可能以殘暴終結。而是要坐在懸崖上,雙腿吊在半空,眨著又紅又澀卻發光的的眼睛,帶著不知羞恥的笑:“這場殘暴的歡愉,必須以殘暴終結。”然後便跳進深淵追尋那盡頭,再鑽過盡頭開始,所以我現在不打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