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稿人:王禹雯/投稿類型:文學創作
他送的紅色小冰箱窩在角落,在停電的夜裡像一頭安靜沉睡的獸。
八月燠熱的空氣令人感到有些窒悶。李明陽席地坐在落地窗邊、將右邊臉頰貼著玻璃,感受短暫的涼意,也一面看雨。颱風來勢洶洶,除了耳際不斷沖刷的雨聲,全世界似乎只剩下呼嘯的風與滾滾的雷聲,時斷時續地從遠方傳來。
他平時便習慣在光源微弱的工作室裡寫作,對這片漆黑不以為意,但有些念頭就是不由自主地竄出,像是尋求庇護的生存本能穿破了理智――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撥通了王睿岳的電話。
「喂。」
「明陽。」對方透過電子訊號傳過來的聲音,不論聽幾次,李明陽都不禁感覺像是從異世界傳過來的。
「這次強颱好誇張,從六點多開始停電到現在還沒修好,真久。」
「真的假的?我這邊快兩點了……」王睿岳停頓了一下、算了算時差,「台北停了六個小時啊?」
「對啊。墨爾本好好喔,我現在沒冷氣快熱死了。」
對方不置可否地笑出聲:「我這邊也是要冷死了好嗎?欸你有提前準備吃的吧?現在不准出門我跟你講。」
「有啊。不過放在現在也沒電的冰箱裡。」
「靠。你買什麼啊?退冰會不會完蛋啊?」
「高麗菜還有市場買的油雞而已,沒那麼容易壞。」應答著戀人盤問式的例行嘮叨,李明陽莫名地感覺停滯的悶熱空氣開始輕盈起來。
其實李明陽不只一次感到無聊,平凡地,就像每一對遠距離的情侶一樣,分離的日子久了,總有對如此狀態感到厭煩得不行的時刻。
王睿岳外派到澳洲不久疫情便開始了,兩人規劃好的假期相聚全泡湯,已經將近兩年見不到對方,無法擁抱、無法感受彼此的溫度,只能透過每日進行的、例行公事般的通話,確認對方以及這段關係的存在。交流似乎僅限縮於對話之中,相隔開的時間彷彿無止盡地綿延──李明陽有時難免將兩人的關係認為某種機械性的重覆與停滯。
可是也總有像今天一樣的日子,好像那些負面的想法都不曾存在過,所有思緒只盈滿了對彼此的想念。
看著窗外只剩下零星燈盞的黯淡夜景,李明陽想起幾年前兩人趁著連假到九州玩的時候。那是疫情爆發前他們最後一次出國旅行。
某天晚上吃得太飽,李明陽提議出門散步。
那時候是秋末了,天空已經暗下來,小鎮夜晚的空氣涼颼颼的,微風裡飄著細細的雨絲。兩個人沿著旅館往鬧區街道的路走,沒什麼特定的目的地,打算也許喝一杯再回去,若是累了就回去休息。
傍晚時分已經點燈了,但小路的燈距隔得遠,黃燈泡的亮度又是昏昏的,使得一路上影子比光亮多得很多。
李明陽對光影的流動有些著迷,拿起手機並拍著小聲感嘆,王睿岳就在後頭靜靜看著他前後走動、旋轉、流連。
他們走著、穿入一個涵洞,視線頓時暗下。涵洞的上方是鐵路,位在往來旅館的必經路上,兩人下午來時已經穿過一次,那時白日的光線將短短的通道照得十分明亮,並未引起他們的注意。
而此時正好有慢速的列車通過,轟隆隆的聲響在洞裡迴盪,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漫談被淹沒,也就靜下來不再說話。
一步、一步,感受著彼此近在咫尺的腳步節奏,他們慢慢地走。
直到步出涵洞時,火車的最後一節車廂駛離、轟鳴的回音逐漸消散,王睿岳張口說了一句「啊,想吃關東煮」,李明陽就回頭看他。
至今他依然記得自己所見到的風景:王睿岳眼裡星星點點地印著燈光,縱使深色的眼圈顯出些許疲態,嘴角仍勾著單純的笑。那一眼,就如同第一眼見他的悸動,又確實是看了他無數眼的安穩。
李明陽看著長年的戀人,感覺前所未有的溫柔,彷彿此刻世界上的美好都在他眼前。
「我愛你。好想去日本喔,等疫情結束之後。下次去京都還是大阪好啊?」
他想起過去的記憶,一個人自顧自笑起來。
「嗯?喔,我也是。」王睿岳顯然摸不著頭緒,愣了一下說:「我愛你。」此時聲音裡已帶了輕輕的笑意。「你想到什麼了?突然說到日本。」他追問著,又補上一句,「想得美啦,現在我連台灣都回不去。」
李明陽覺得自己好像可以看到對方笑著皺眉、怪可愛的樣子。「沒有啊。就是看著你送的冰箱想你一下。」
「那你覺得我在做什麼?」
「嗯……打遊戲?」
「不是。」王睿岳語氣一本正經地說:「我看星星的時候想到你。沒多久你就打來了。」
李明陽無法控制地揚起嘴角,「白癡喔,你不是說墨爾本現在很冷?」
兩人大概都沒想到,電話的另一端,王睿岳同樣想起了那個平凡無奇的夜。
城市裡的星星稀淡,但當晚他們走去的那條路特別昏暗,就顯得遠方靛藍天際上綴的光點格外清晰。
其實對方提議要出門走走的時候,王睿岳下意識是有點抗拒的。因為持續整個白天的拉車和步行實在太累人,除了好好洗個熱水澡後入睡以外、他想不到度過剩餘夜晚的更好方法。
但是在王睿岳要開口拒絕的時候,心裡閃過一道直覺:不去的話會後悔。
所以他就跟著李明陽去了。
王睿岳向來是一個遵守計畫、難以隨興而行的人,對於自己如此爽快地答應臨時出門,當下他看得出愛人也感到有些驚訝――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後悔是什麼樣的後悔?到了陌生的城市不多走走看看很可惜?還是那樣一個緩慢、悠閒的柔情夜晚,兩人不會再有了呢?活了三十幾年,他已經知道有些時刻一旦錯過了就無法返還,以及有些關係,一旦走錯了岔路就無法回頭。可能他在那一個瞬間就是有了那樣的預感吧,沒什麼頭緒卻又千絲萬縷地,覺得自己一定要和李明陽去散步,去走那一條路。
他們慢步地走,隨便聊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平時總是嘮叨、旅行中更變本加厲的王睿岳,面對這樣溫和的夜晚卻也話少起來;並非無語,而是感覺大片低沉的暮色與輕柔的晚風似乎什麼都替他說了。
走進涵洞的時候,整個空間裡充斥著火車行過鐵軌的震盪回聲,幾乎將兩人的方向與腳步吞噬。王睿岳感覺自己好像瞬間進入了某個異次元。在短暫的黑暗裡,細密而幽微的恐懼不知為何漫上心頭,令他感到有些窒息。
直至盡頭,走在前方的戀人率先步入了夜色,而他的視野又回復到剛才的模樣:微亮的星月,街燈疏影,街市混雜著民宅與商店的聲響,以及李明陽包裹在運動外套裡的背影。
這一切像是一股暖流,將他心頭所有冰冷的潮水都驅散了。
真想來碗熱湯,「好想吃關東煮」,所以他說。
聞言轉過頭來的李明陽不知為何,盯著他愣了一下、隨後笑了,映著燈影閃閃發光的眼神,就像是那天夜裡的星星。
「看星星為什麼會想到我?」李明陽追問道。
「就是想起跟你一起看星星的時候了啊。」其實算起來那天晚上他們只是隨便散步而已,李明陽八成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嗯?什麼時候的事啊?」
果然。自己把這種小事記得那麼清楚,好像有點說不出口。「總之有那樣的事。」這還是留到下次見面再說吧。
「什麼啊跟我說……啊燈亮了,我家的電來了。」
「那你快去開冷氣。」謝謝李明陽家的電燈幫忙轉移注意力、謝謝台北市,他暗自感謝。
「開了。還是好熱。」
「廢話,冷氣運轉要時間啊。你要是能喝酒的話這時候來一瓶啤酒就好啦。」
「才不要,而且停電這麼久,啤酒根本會退冰吧。」
「你的生活真無趣。」
「你才是勒。今天你休假吧,做了什麼事?」
「一樣待在家。」王睿岳無奈又平靜地嘆了口氣,「澳洲的防疫管制真的是嚴到不行。」
「那當然啊,你有好好遵守吧?」
「雖然很煩人,但有啦。」
「你是說規定很煩?還是我很煩?」
「規定啦。」
「很好,麻煩你繼續保持,到時候完璧歸趙謝謝。」
「白癡喔,完什麼璧,我不是什麼你的財產欸先生。」
他們的關係就像這通長長的電話。
聽起來沒什麼話好說,但總是會聊上好一陣子。偶爾不耐煩想掛斷的時候,也無法放下留戀,又因為一些平凡的小事繼續說了下去。一些不甚重要,很小、很美的事,包括冰箱、啤酒與晚餐,譬如看星星、散步,以及回想那些已經歷的、或未發生的旅行,然後期待未來的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