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不在意你喜不喜歡我唷」--訪低級失誤 2019.6.26

2022/02/11閱讀時間約 12 分鐘
訪問 ◎ Mangasick
撰稿 ◎ 黃尖
「世界只是再次不幸罷了。」
「兩個人一起。」
「曾經,它也是我的全部。」
「再也藏不住了!?」
佈展期間,低級失誤在現場一一為作品命名。我們笑稱她此刻是流行歌歌詞產生器,她開懷地點點頭。從通俗出發,撒下並非為了招引共鳴的種子,背著所有觀眾偷偷在轉角處嫁接出新品種的花卉--這幾乎是她作品的共同軌跡,渾然天成,彷彿信手拈來。但實際上這一切並非過去簡單式肯定句的加總,並不存在一條粉紅泡泡鋪成的軌道筆直地將她運到現在的位置。
她的經歷之於有志於創作而受挫的人,也許也會像情歌之於情傷者吧。
事情要從南部的山腳下,中都卡通台說起。「那時候從動畫獲得很多衝擊吧,除了泥巴之外,我就只有這台電視了哈哈哈。電影台還要再大一點才有,所以那時候未知的、娛樂性的刺激都是來自動畫。」身為末代九○年代台灣兒童,低級失誤也和我們經歷過同樣的宿命性體驗:坐在自己客廳,毫無預警地就接觸到包裹在日本流行文化糖衣中的地下文化。對她來說,那就是小學一年級看到的,幾原邦彥執導的「少女革命」。「那時候喜歡的作品很多,但只有『少女革命』顯得特別怪。」它挑戰性別刻板的角色不只讓童年時期的低級失誤產生認同,甚至也對日後她的創作觀產生潛移默化。(後面會有詳述。)
話匣子一開,我們還聊到CLAMP的《魔法騎士雷阿斯》、電玩主機、當時的cosplay文化、怪獸對打機。從這些零星資訊拼湊起出的小小低級失誤,是一個全面沉迷於御宅文化(ACG三修),開朗但對於社交沒有什麼執著的少女。「我的社交就是你來我家或我去你家打PS2。而且我還蠻妙的,很多人打電動是喜歡同樂,但我更喜歡的是單機遊戲,像是角色扮演或養成遊戲。」
到了高中,她在同儕影響下也開始接觸同人文化,畫畫的頻率變得頻繁,也會和人討論練習,不過大多時候還是以讀者的身份涉入,並不常擺攤販售或積極發表。在網路還沒那麼發達的年代,好友拿給她的畫冊和圖鑑成為她這時期重要的新養份來源。「我覺得我個性就是機靈、懂得變通吧,所以在學校,我很快就能掌握獲得老師評價的做法。比方說畢業製作是要做作品集,我直接做了一本zine,對裝幀下了一番研究,裡面用的每一張紙都不一樣。現在回想起來不知道自己在幹嘛(笑),不過老師很喜歡。高中都很順利,不過到了大學突然就沒有再畫圖了。」
漸漸覺得自己可以走視覺藝術這條路,也如願進入了視傳系,低級失誤卻因為家庭因素不得不打工賺取自己的生活費和學費。「我那時最高紀錄應該有一天打三份工吧,所以有的早上的課我就翹掉去打工(笑)。我後來回學校演講還跟老師訴苦,說我翹課都是去工作。」除了勞動帶來疲憊,大學教育要求學生去思考創作的概念和意義,這也使低級失誤陷入茫然,長期擱筆。畢業後做的設計工作,她用「另一個失望的海邊」來形容。
低級失誤最早期自畫像
令人意外的是,「低級失誤」一開始並不是插畫家用來發表自身創作的筆名,而是她規畫好一個接案風格後安加上去的介面名稱。「那時候想說,既然我必須要靠接案維生,那我就研究一下當時流行什麼,摸索客戶比較可能會使用的素材和風格,並拿我研究出來的成果去接案。結果超痛苦,超,痛,苦。我發現一件工作越偏向設計案,『滿足客戶要求』就越接近你唯一的目的。而且剛開始接案本來就會有各種狀況,我還遇過改你十次稿最後不採用的。那時候真的超消沉,在大學裡就算沒有好好做自已的東西,起碼交的作業還是會有一定的成績,但出社會後,評分的基準是完全不一樣的。」
為什麼需要拿畫畫去和社會做交換呢?假如做其他工作能獲得同樣的收入,又何必透過畫畫來損害對畫畫的愛呢?權衡之下,低級失誤決定放棄接案之路,找一份正職工作。現在的低級失誤風格反而得以萌芽。
「可能是待在設計相關科系這個環境的關係,我原本對自己喜歡畫的東西是有疑慮的。是不太宅太少女了?如果被定位成『日系』,是不是只有需要漫畫風格的業主才會找我,我會因此被侷限?不過我放棄接案風格的半年後,想說也一陣子沒幫粉絲頁更新了,不如偷偷上傳一張新圖,應該不會有人發現風格變了(笑),沒想到回應的人還蠻多的。於是我決定開始用這個風格繼續更新下去,但跟之前不一樣的是,我做得非常開心。畫這樣的圖上傳,感覺有點像傳自拍照。我拍了自己很喜歡的照片,傳上去,留下一個紀錄,但它沒有很明確的目的性。接案的時候想的是要大家喜歡我,讓不認識我的人也覺得我的圖有商業價值、可以拿來使用,但停擺半年重新開始後,我的想法變成:我才不管你喜不喜歡(笑)。沒有人要看也沒有關係。」
睽違半年的更新圖。
畫畫變開心了,也就會更有動力去做這件事。出了社會發現許多能力的背後都是累積,她也就更持續投入到自己的創作之中。當我們聊到她從《純情模式》跨到《絕對思春期》時有飛躍的進步,問她是不是當時什麼也沒做全心在畫圖,她的回答是:「我忙完上一個展休眠一陣子後,好像就自然地產生了一點變化。畫出了新系列第一張圖後,好像一切都更新了一次。創作核心已經有了一定累積,但就把外在的部份打掉重來看看。而且覺得可以火力全開,以這個色調和這世界觀多畫幾張圖。」
《絕對思春期》系列的第一張圖
「其實那陣子是我上班族時期最忙的時候。每天加班回來八點,畫到晚上三點,隔天早上七點再起床。那時候說服自己出去上班,為的就是有穩定的收入來做自己想做的事,而把我的作品用各種材質輸出一直是我想做的實驗。」
首度個展「純情模式」展出了巨大的地毯,「絕對♡思春期」是形狀各異的壓克力板,「花園中」微型展是浴簾,本次「天使也為之哭泣」展則是噴印在塑膠布上的複製畫。短短三年內,她已嘗試過四種發表形式。
「說是實驗,但我平常就很喜歡去跳蚤市場找些無用的小東西(笑)。在上一個時代被判定為無用而遭到淘汰的東西,對我們這一代來說未必是無用的。像《絕對思春期》Riso zine的殼就是用來裝DVD的,我當初找到的是公司停產後留存的最後一批,所以不可能復刻了。辦第一個展『純情模式』的時候,我原本也是想製作噴印在一般畫紙上的複製畫,結果在跳蚤市場的十塊錢區偶然發現一條做到一半的地毯,想起做自己的地毯原本就是我的夢想,就開始去做功課、找廠商,這些工夫也成為我的另一種累積。」
而材質的實驗也和作品的內容產生的交互作用。
「相較於前一個系列,『花園中』的第一張圖是比較安靜的、沉穩的,而這次我想要做比較大的物件,『大』也讓我聯想到漫畫中的角色跨頁特寫。我想要『你的世界這一瞬間只剩下這些』的感覺,於是完成的就是『花園中』系列。放入分格是我的實驗,把它們徹底拿掉也是我的實驗。」
「花園中」系列的第一張圖
《花園中》封面插圖,畫面上沒有插入畫格
到了本次「天使也為之哭泣」展,低級失誤表示她畫單張圖的時間大約是「純情模式」時的四倍。
「畫面佈局,還有我想達到的線條的精準度比之前變得更高了。主視覺內的分格就改了非常多次。整個系列的第一張圖其實是為了某個案子畫的,但因為說好只算是轉載使用,我自己還能運用,因此也幾乎完全當作是自己的圖在畫。」
我們為畫冊《只有在夢中才敢親吻你》所寫的介紹文提及了「髮絲的書法」,新系列中的「世界只是再次不幸罷了」與「兩個人一起」似乎又推出了一種變體。「可愛主教」則提出強化整體裝飾性的可能路線。
世界只是再次不幸罷了
可愛主教
作品的內容與材質一同演變遞嬗對觀眾來說固然有趣,對自己不會造成太大的負擔嗎?
「至少現在我覺得我還有力氣去籌備,所以我想要把自己喜歡的東西先做一遍起來,嚇一嚇來看展的人(笑)。把畫應用在各種東西上本來就是我的目標之一,是我創作的一部份。當然這應用必須要經過思考,畫和材料必須要是契合的。我自己身為觀看者,也會希望一個展覽能像好看的漫畫那樣帶給我啟發,讓我會記得它。」
大略爬梳完低級失誤的創作史後,我們又針對她所有時期的共通特色提出了一個問題:在動漫/同人文化當中,畫畫的人即使未必會追求一種解剖學上的人體比例正確度,但一般對「畫技好」的想像仍是跟端正、精細綁定在一起的。有幸見過低級失誤高中時期作品的店長老B卻發現,早在當時她的創作邏輯便以夢幻飄逸的氛圍、拆解的手法(而非堆疊構築)為特色,在沒有什麼參照對象的台灣是如何發展出如此風格的呢?
「在那個練習階段,我沒有把某些身體部位畫好的畫力,所以……與其說迴避,不如說我會去開發其他的表現方法來取代。比如說我覺得手臂很難畫,要畫出正確的透視很不容易,怎麼畫都怪怪的,乾脆不要畫算了(笑)。我有次在塗塗改改的過程中,把手臂線條擦掉後剩下的手掌用畫格框起來,突然覺得這樣超完整。比起我把它畫出來,由觀看者來想像是更完整的。有的人像的臉部輪廓我也會刻意省略,它們有時候在作品中是不必要的訊息。肢體省略後多出來的空間我也可去畫衣服或其他東西,因此這樣處理畫面我自己也是很開心的,覺得找到了一條新的路。」
手臂與臉部輪廓接省略的一例
這似乎再次印證了一個道理:畫技是繪圖者使觀看者「入戲」的強效工具,但絕對不是唯一的方法。
另一個值得玩味的部份是,低級失誤畫的原本已是抽象簡化的人像插圖,還進一步省略身體部位或輪廓,得到的產物卻不是冰冷無機的畫面。原因也許就在於她線條的身體性。
「電繪雖然可以修改,但我的線都是一氣呵成、獨立存在的。我不會用好幾條線來串接,按『上一步』就是整條不見(笑)。所以某個走向的線我會試畫好幾條,然後挑出最漂亮的。畫圓我也是一口氣畫完,我覺得這就是我畫圖的時候的個性。如果有什麼歪掉的線,我也可能會拿它去發展成一張臉、讓它成為一根髮絲。我不會想修改別人看起來像瑕疵的東西,這也算跟『低級失誤』的概念有關吧。」
蓋過手指的,宛如雜訊的髮絲
那麼如此具獨創性的風格,有沒有從什麼先行者那裡得到靈感或刺激呢?
「要說現在的這個路線的話,還真的想不到耶。如果說是小時候試圖臨摹的對象的話,中村明日美子是一個。為了研究、模仿她的線還買了代針筆來畫 ,大概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強迫症似地追求一氣呵成的穩定度。中村漫畫的肢體變形也讓我明白,正確的比例不是一切。」
《J的故事》第三集封面
「至於有實質影響的作品,我覺得還是動畫版的『少女革命』。像是我作品中的分格……這樣說起來還是不像,但這些分格精神上的源頭應該是動畫中那些象徵性的、隱晦的鏡頭。比方說角色吵架時,攝影機不是對準角色,而是拍他們旁邊的靜物,最後那個東西才被打到地上。這是漫畫也無法表現的,可能更接近電影的鏡頭語言。」
低級失誤接著提到她另一個畫面上的喜好。
「大跨頁,特寫的那種。像是淺野一二O還有我最近在看的(押見修造的)《血之轍》。我覺得這些特寫裡面飽滿、就快要迸發的情感應該是我創作的根源吧。這次的『就像小鳥一樣』是最貼近的作品,我刻意不在畫面中放任何分格,也沒有上色,就是想呈現漫畫的跨頁大特寫。跟我的其他作品相比,它彷彿會顯得比較不完整,但對我來說它是完整的、有靈魂的。」
淺野一二O,《晚安布布》
押見修造,《血之轍》
〈就像小鳥一樣〉。(值得注意的是,淺野和押見老師都是用提高光影寫實度和厚實感的方式去撐起特寫畫面,不過低級失誤維持著畫面的平面感,營造出另一種清爽。)
大約就在低級失誤剛跨入接案地獄的那年,我們很榮幸受邀採訪了民謠歌手青葉市子,和她聊到台灣的每一個圈子似乎有點過於壁壘分明,擦不出火花。而四年後的今天,我們見證插畫家參與了一個化學反應劇烈的合作,那可說是我們曾經只能奢望的吧:沒有誰拉抬誰,誰雞犬升天,各自活動經歷都還不長的音樂組合Limi與低級失誤,以他們的契合度迅速打開了口碑。
「現在也開始會接到案子了,但狀況跟當年真的是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大家基本上是知道我的風格才來找我的。而我和Limi的合作感覺是口耳相傳下,一口氣把原本不知道他們也不知道我們的許多外圍群眾拉了進來。」
會不會覺得以現行元素構築的風格已成熟,需要開始思考轉向的問題呢?「我認為我還沒有把這個路線做滿,所以也還沒感受到它的極限,還不會去思考更久遠的將來自己該怎麼創作。希望大家接下來看作品就會想到那是『低級失誤』,而不是像某某某。輸出材質的實驗我也會繼續挑戰,就算一年換一種,了不起還能試多少?五十種就很多了吧?這樣聽起來其實也不會特別困難。」
在插畫家自身的堅定意志和各種美好匯流的推波下,低級失誤的漣漪勢必會繼續擴散,變幻。
2019.6.24,於Mangasi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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