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講:這篇不會討論什麼才叫有品味。品味的高低、好壞、有無,下一篇品味(中)會聚焦研議。這裡也沒打算告訴你如何養成品味,但是品味(下)會提供品味養成環節。你若有興趣,就訂閱
麟左馬以收取通知。本篇如題所述,真的就只回答一個問題:品味是尛?
通常講品味,涉及的只是喜不喜歡、好不好,還有討不討厭。所以跟品味最常同時出現的字眼就是:主觀。品味是很主觀的。但是主觀是尛?主觀的意思是否定有個客觀的品味判準存在?還是品味專屬個人,每個人的都跟其他人不同?「品味是很主觀的」這個表達情境,通常都在圓場,讓品味判斷不相容的兩個人或很多人,能在維持自尊的情況下繼續對話。於是這兩個人或多個人就足以腹誹彼此:此人品味真差。
就算我們對同一部電影的評價南轅北轍,但這些評價也不見得是品味判斷。可一旦出現「此人品味真差」,那就是十足的品味判斷,就算毫無內容,只有個結果,也是一個品味判斷。因為你終究得出自己給一個對象的結論:好,還是不好?對電影跟對人都一樣,品味之所以主觀,因為對象是客體。
功能型定義
文人雅士談品味,幾乎都停留在用境界、用感受、用評價、用舉例來圍繞著某些自己心中的好品味、好作品、好感受,仗著自己文筆遠勝過讀者觀眾,來博得讀者同感,就此了事。為免隔靴搔癢,在此用功能來定義品味:
試想你對同性戀的感受。或者想想跟你立場相反的人對同性戀的感受。
如果不多,就想想跨性別。如果不清楚,就想想公廁全面不分性別出入。
如果你對性向和性別都沒什麼感受,就想想皮蛋珍珠奶茶吧。
再不行,就想想臘腸起司披薩煮進酸菜白肉鍋,或者養樂多口味的臭豆腐。
想好了嗎?
就算你想好了,也難免覺得這個思考提案爛透了,根本是道德和傳統議題,跟品味沒啥屁關係。然後怪異食物組合也爛透了,毫無品味可言。你這樣想真是沒錯,因為這些案例本來就不是品味問題。但是這些案例能激發的大腦反應,跟品味問題能激發的區域,高度重疊。
我們賴以判斷的經驗框架,遇到超出邊界的新刺激,無法拿既有處理方式應對的時候,會壓力陡增。當迎面而來的人事物不合你的品味的時候,就會跟違逆你的價值、衝擊你的認知、超出你的飲食限制一樣,容易因為壓力導致痛苦,因為痛苦而想逃避。
違反傳統,甚至涉及信仰(例如猶太教的奶與肉不得同食)與道德感(例如茹素)的事件,會挑戰大腦裡的規則、框架、邊界,也就是威脅一個人形成自我認同的體系。在穆斯林的食物裡摻豬肉,比臘腸起司披薩煮進酸菜白肉鍋還令人反感。但是薑絲炒大腸是安全牌,因為食物的準備方式是非常深遠的傳統,經過無數臨床實驗證明安全。違反傳統的下場可能是食物中毒甚至死亡,例如新採集的蕈類,或者雞肉裡的沙門氏菌。這就能解釋為什麼味覺是最深的鄉愁,從一個移民家庭的廚房裡就能辨識他們的來源。
《品味這件事》也自首至尾用味覺來說明品味的發展。而味覺裡的品味發展,顯然一路從安全慢慢接受刺激才擴張。品味(taste)的發展軌跡,與味覺若有雷同,可能不是虛構。
多數義大利人都同意鳳梨罐頭與披薩不能在同一道菜裡,台灣人也普遍支持紅豆是甜食。如果有人想打破這些傳統搭配,無論去到多遠,感覺都很近似皮蛋珍珠奶茶:噁。噁心的反應能讓你把微量的裸蓋菇素嘔出來,所以暈車會想吐,因為身體以為你吃到毒菇出現幻覺。
噁心是最最基礎的情緒類別,跟快樂、悲傷、憤怒、恐懼一樣基礎。噁心帶給人類的行動是:避開它。趨避,正是品味真正的目的,幾乎也是唯一的功能。
所以我們討論品味的範圍才會繞著喜不喜歡跟好不好,只顧著得出評價。品味很主觀,但我們通常不在意客觀品味到底存不存在,我們只關心誰吻合我們的主觀品味。因為我們要用這個評價來決定趨避,簡單來說,就是要或不要接受。
問題在於,噁心是一種情緒,能繞過前額葉皮質,直接觸發行動。非常高效,但也非常暴力,沒有轉圜餘地。噁心毫不理性,而且錯誤百出。外族、異鄉口音、性少數、長相醜陋,都能觸發腦內警鈴,導致噁心趨避。只要你的心智彈性夠低,事物一旦超過認知框架,就可能被你討厭。即使你只是因為生活在單一民族、單一語言、產業稀薄的小鎮,經驗導致認知框架窄小,你還是容易排斥陌生事物,例如生魚或乳酪,以及
氣質陰柔的男性跟腔調濃重的外地人。但這對你和對世界都不好。
幸好品味的功能除了避害,還有趨利。
發展型定義
青少年時期,你跟我喜歡同一個樂團,就是天命。長大一點,你能懂我最喜歡的那部電影,約會有什麼問題?後來,盛裝出席或輕裝上陣,是跟不同一群朋友做的事。這些事件極其表面,又極其深遠。但我們用不到一秒,就評估完畢。
你有辦法因為看了其他的影評、書評、藝評或賣家評價,而重新認識一個作品並喜歡上它嗎?非常難,非常非常難,不像喜歡的作品在長大後餿掉那麼簡單。我這輩子只有對
La La Land 這部片做到,因為影評點出了一個我完全不知道的線索,讓我有機會重新體會這部片處理手法的意義。但我們很少給其他人二次評價的機會,因為品味的判斷效率太高,無須動用前額葉皮質,不消耗能量思考,格外義無反顧。
一旦動用了品味,我們對人事物的判斷幾乎無法扭轉,幾乎。幸好人會長大,我們有機會重新評價自己青少年時期的品味,再被自己的中二尷尬到無地自容。十年間的自己,跟另一個人一樣,值得一次品味重估。
如果一直使用跟品味近似而且本身也非常難講清楚的東西來定義品味,像是美感、像是氣質、像是底蘊,那就只是略有品味的廢話而已。
生存策略倒是容易舉例講清楚的概念。窮人傾向取得短期利益,以免朝不保夕;富人偏好取得長期利益,以求鞏固優勢。取得短期利益的周邊選擇,特別容易招致駁雜的用品美感和意圖粗糙的表達方式,因為沒時間跟你耗。富人之間常用的工具是結盟與取得信任,對能展現實力的耐久財也會更願意投資。沒有比應付生活更能養成品味基礎的事了。
正因養成是一段過程,所以品味能進化,但也有機會退化。除了味覺會在年老時衰退,我們的音樂品味往往在聽力衰退前就停止進化了,
大約三十歲。但除了音樂品味,三十歲之後大腦的發育幾乎完全成熟,雖然還是能生成新的神經元跟神經連結,但大腦的可塑性不如過往,除非刻意訓練。
除了知識跟技能,品味也可以刻意訓練。以音樂品味為例,在編曲相對簡單的流行歌曲以外,持續輸入結構性很強的古典樂或電子樂,又或者大量接收即興程度高、表現彈性大的爵士樂或藍調,都是拓展品味範圍的好方法。
因為品味與大腦既有的認知邊界直接相關,是你能處理的刺激範圍。只增加刺激量,完全無法拓展品味的邊界,必須添入既有框架以外的內容才行。就像只知道內燃機汽車的人需要得知純電動車來拓展他對車的定義,只聽抒情歌的人也能用音樂劇來打開自己能欣賞並納入品味判斷範圍的音樂。品味是質的辨識力,拼總量的意義微薄。
品味範圍跨度大,跟幽默感好一樣,是所有性別、年齡、社會都一律偏好的人類特質。在基本生活條件滿足的情況下,只有品味跨度和幽默感能無限增加一個人的魅力。金錢或權力這種傳統條件的邊際效益下降極快,跟品味沒得比。
品味必要性
雖然縹緲,品味依然非常重要,甚至益發重要,因為
AI 時代開始了。跟網路時代、工業時代一樣,是人類社會不可避免,而且愈趨快速的變遷。歌手不出歌喉,卻選擇AI唱歌的千百萬種可能性裡,最能表現作品的那種,還算是歌手嗎?創作歌手陳珊妮揭露的
AI 訓練過程,非常清晰地表明:
與AI協作,人類產出的價值降低,選擇的能力成為主要價值。
選擇的能力,就基於
知識和品味。每個人的工作都會愈來愈像電影導演,而非電影演員。電影導演通常不需要出現在作品裡,但作品的一切呈現都是導演的品味選擇。導演的工作就是不斷做有效決定,而這一整套決定來自於對作品成果的想像與理解,比其他任何人都深入、都完整。否則成果會很差,品味不佳。
但正因為AI時代未就跟未來一樣,一直來一直來,所有工作的中階階段和品質都會被大量取代。無法靠AI協作就取代的工作,除了操作性極強的技藝型工作,就是決定成果目標的決策者。但少掉中間的職業訓練過程,成為合格的決策者就益發困難。所以我們現在談品味、下次談品味分辨、再下次談品味養成。
思考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