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麗特 福萊曼(Harriet Friedmann)/阿偉 譯
債務危機與全球化
但是在這種國際關係下的糧食矛盾,於1970年代初期冒了出來。當美國與歐洲的出口補貼開始競爭、且正值農業“綠色革命”使得第三世界一些市場減少農產品進口之際,出現一個新的因素:那在冷戰時期沒有任何貿易往來的美國與蘇聯,開始有了經濟關聯。這主要是(美國出口到蘇聯)龐大的穀類交易。一下子從全球市場中抽掉出這麼多的小麥、玉米與大豆,使得全球糧價於1972到1974年間爆增了三倍。這也引發了當時所稱的“糧食危機”。(直到1980年代,過剩的糧食再度回流到市場,這場危機才從報紙的頭版退了下來。)糧食危機,也正值石油價格暴漲三倍之際。對那些依賴石油與穀類進口的第三世界國度來說,糧食短缺與糧價高漲對自己國內經濟造成巨大的壓力;因此有機會貸款來滿足國內需求,也就成為權宜之計。另方面,那些石油出口國,由於在自己國內幾乎是沒什麼投資的機會,自然也會把它們暴漲的利潤,投向西方的私人銀行。而這些私人銀行,當時也發現:在油價高漲使得西方許多工廠處於衰退狀況下,要想把這些湧現的餘錢放款出去,簡直是困難重重。於是它們也會轉來迫使第三世界(以及社會主義)政府來貸款;而毫不理會這些錢是如何來使用?或這些政府償還貸款的能力會有多大?而這些借貸國的執政精英,則是把貸來的經費用來延緩那些應解決進口依賴中更根本性的問題。於是不到十年,在糧食與能源危機過後的1982年,墨西哥拖欠其借款償付;債務危機正式登場。
另一個關鍵因素,也在1980年代脫穎而出:跨國企業集團(TNCs)的快速成長。它們是在全國與國際糧食運作結構的架構下茁壯起來。它們開始推出「新美國議程」;這包括:把農業納入自由貿易,而不是像以往一樣繼續來保護美國農民。它們也把這新議程,推入那於1986-1993年「關稅暨貿易總協定」(GATT)的談判(在新聞中,一般稱之為:「烏拉圭回合」(Uruguay Round))。這些身為跨國集團的糧農公司,極力推動起貿易與金融自由化的議程。在過去三十年來,是處於政府補貼的精密架構保護下而得以快速發展,這些集團到這時反而認為:政府那些支持農民、消費者與全國市場的種種措施,正是它們為獲取更大利潤的障礙。(註9)而新的計畫,則是想取消各國對農民與消費者的補貼。(註10)既然農民與消費者到這時已與糧食市場緊密掛勾,這些集團也就不再需要那來刻意創造這些市場的貿易補貼。這些跨國集團期望能有一個讓自己不受國家約束的世界,而得以自由的遷移到任何地方去生產,以及重新形塑尤其是第三世界消費者的消費方式。而對於這新的規則,則希望是由一些國際機構來制定與實施。
帶頭強制來把國內規則的制定,轉為國際規則制定的機構,就是「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於1944年成立;但直到1980年代之前,它並沒多大的作為。由於一些私人銀行與北方國家,在看到許多第三世界與社會主義政府想延緩債務償還,而它們又不想承擔這種損失下,於是想找出一條大家協調後可對此因應的方式。它們於是授權給「國際貨幣基金組織」,要它達成這目的。自從1982年債務危機以來,「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已拜訪一個又一個瀕臨延緩還債的國度;而且提出一份:如果這國度還想要有更多的貸款、或是想來延遲償還期限,就得符合它標準的“條件”清單。既然重點是賺取外匯來償還債務,其中一個目標就是開源:來擴大出口,包括農產品出口。另一個目標,則是節流:來削減對農民與消費者、包括對糧食的補貼。這兩種措施,既可削減政府的開支(省下的經費可用來支付外債),又可迫使那些原本在糧食生產中受到保護的土地與勞動,轉移到專為外銷而生產。
「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所要求的改變,又稱做是“條件性”(conditionalities);而這一整套由「國際貨幣基金組織」與其姐妹組織:「世界銀行」所施加的條件性,又叫做是:“結構調整方案”(Structural Adjustment programs, SAPs)。它們也通常稱為是:“緊縮措施”(austerity measures);這使它們在負債國造成絕大多數窮人萬分悲慘的後果(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認為這是短期性的)。(註11)
為了遵守「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條件性、或“結構調整方案”的要求,各國政府必須貶值本國貨幣;這於是降低國人的消費能力,以及讓外人能輕易收購本地的財產。它們必須把原本的公營企業與行銷機構私有化;這也使政府更難來支持全國的農民。它們必須減少或取消對消費者與農民的補貼;這於是消滅了在地農民,而讓本地或外國人可更容易轉來生產專為外銷的農產品。取消補貼,也讓人們難以再得到那以往經補貼過的基本食物,於是引發出種種新的糧食動亂;社會學者則把這稱做是:國際貨幣基金動亂(IMF riots)。(註12) 至於其他一些有財政赤字預算的國度,如:加拿大,也遇到類似的窘境;這主要是通過資本的外流、貨幣的貶值,或投資者不同意政府政策而不進場。在北方國度,既然是行銷單位與其他機構仍繼續在支持像是:小麥、乳品及其他糧食等,於是各種貿易協定就很快的難以繼續下去。這時政府就會來強制鼓勵出口,這包括:把把在地農業轉為生產可外銷的作物,來賺取美元償還債務。所以“結構調整”與其衝擊,並不僅限於南方;在北方,我們也可看到公共部門、包括農業的式微。
在「北美洲自由貿易協定」(NAFTA)與「世界貿易組織」的協定下,加拿大已開始轉變其原本的供應面管理結構(supply management structures)。第一階段是:“關稅化”(“tarification”)––轉由關稅來負責進口管制。下一步,則是朝著自由貿易的方向,逐步降低關稅。至於在其它方面,則是去除全國性(與各省的)管制,而且是與那把生產、尤其是牲畜的生產集中成愈來愈大的企業等同步進行。農民,不是被那些能提供產品給全美洲的巨型工廠掃除掉,就是給納入到這些巨大的生產系統。於是貿易規則與企業集團的集中化,再加上消費者收入的縮減與其他因素,都使得加拿大農民日益陷入困境。
至於墨西哥,則是在兩方面嚐到苦果。廢除村社,加上實施“結構調整方案”,以及對「北美洲自由貿易協定」的預期效應,使得當地傳統小農直接就面對到與美國玉米農民(在美國農業補貼的保護下,早已把生產工業化)的競爭。墨西哥的農民與勞工/消費者,由於越變越窮,這也使他們轉到那日益增長的出口產業––包括:工業式、出口式農業––賺取極為微薄的工資。至於出口式農業的用地,有些以往是專為本地消費而來生產糧食的。另有些土地,則是新開發出來的;像是在索諾拉(Sonora)與新那羅亞(Sinaloa)的西北乾旱地帶。
在各地糧食日益商品化的趨勢下,墨西哥與世界其他國度,有越來越多尤其是農村出來的人,每天則忙著生產那些自己根本無法吃到的食物。他們是在為全球市場提供糧食,往往也只能食用那由世界市場運送回來的食物。像是在墨西哥,蕃茄園勞工就買不起他們為美國與加拿大市場所摘收、打包的蕃茄。他們也不能生產自己的糧食。他們會用微薄的工資去購買食物。當美國較便宜的玉米進入墨西哥市場後,他們也會去購買;即使口味不一樣,而且做出的玉米餅也與他們所熟悉的樣子不同。或是因為好奇、或是不得不如此,人們的口味改變了;跨國集團這時也在第三世界大力開發新的消費群體,提供他們能吃的起的任何食品,從可樂飲料到漢堡。(美國販售墨西哥口味的)“塔可鐘”(Taco Bell)速食店,也在墨西哥開了許多的分店;提供工業方式生產的墨西哥玉米餅,給那些脫離農村、且無法接觸那在都市中以老方式製做玉米餅管道的人來食用。“非傳統的”番茄出口,以及外食這種“非傳統的”飲食方式,都是在糧食政治經濟的巨大轉型下所造就出來的。在地農業與在地菜餚原本的連結,也由遙遠的買方與賣方之間新的依賴所取代。富裕,不再是指:在一個地方或全國的文化中,有錢人是在吃什麼;而是指:製造與銷售什麼,才會是對跨國集團最有利。(註13)跨國集團所雇用的勞工的生活方式,以及它們所勾引過來的消費者的生活方式,在許多細密的做法下全給轉變了。
家戶與食物之間親密關係的變化
在國際糧食政治經濟中這些巨大的轉變,也影響到人們的工作方式,以及人們在工作之餘的家居方式。人們是如何獲得食物?是如何準備與分享食物?是在吃什麼食物?是何時、以及是與誰在享用食物?等等,都受到糧食鏈中諸多轉變的影響。然後這些也緊密的牽扯到家庭生活的狀況。人們如何來工作?如何來吃?這也涉及到兩性關係與家庭關係。女性與男性角色的轉變,以及家庭關係的變化,也正是糧食政治經濟發生全球性變化的地方版本。當然,家庭結構是在地文化中最明確的一面。某些有關家庭的“傳統”觀念,仍舊把世界許多地方、尤其在那目前已占世界人口多數的城市地區,連結起來。
我們目前在北美洲與歐洲所習慣的“傳統式”家庭,其實是那於十九世紀出現的“養家者–家務者”(breadwinner-homemaker)家庭模式的變型。(註14)在金錢成為確保糧食的主要手段之前,在西方大多數人仍是住在一個由男性“頭子”或“老爺”當家的單戶、家族或幾戶合住的房舍中。(目前有許多農村與移民社區的家居生活與生計,仍是採用這種方式。)工業資本主義關係的興起,改變了這種糧食生產的作法––正如前面提到的––而引進了那種得用金錢來購買食物的習性。金錢,進入各家各戶,成為人們生活的中心。要想得到食物,人們就得去工作、賺錢;而不再是於自己的土地上耕種,或是在當地市集用自己手藝品或勞動服務,來換取糧食。那些花錢買糧食的勞工,成為顧客、成為商業性農民的消費者。而那些商業性農民,也成為一種新的(工業式)農業系統中的一環;靠著競爭,來販賣食物得到利潤而生活下去。
要有錢才能買食物,這也為各家戶帶來其他的變化。家庭成員得離家外出工作。此外,成千上萬的人不得不離開農村;因為他們無法繼續再維持那原本做為小農或村民時,所保有的家庭方式。他們紛紛奔向那些冒出許多新興工業的都市。在“工業革命”時期(十八到十九世紀),英格蘭的新興工業會僱傭那些願接受最低價工資的工人。許多的工業與其他業的雇主(像是:雇用私人幫傭),通常是聘雇個人(而不是全家)來從事長工時、低工資的工作。然後雇主會發現:雇用女性比男性更便宜,而雇用兒童又比女性更價廉。於是到處都出現童工;還有則是疾病盛行與許多人過早死亡。在這種新的都市環境下,很多人是極難來組成家庭的。於是冒出一大堆私生小孩,還有則是許多孩童也因父母太窮、工作過勞或失業等,而被棄養。在北美洲開始工業化後,同樣狀況也在摧殘美國與加拿大的勞工家庭;不過程度不一樣。當今,在第三世界類似的狀況也伴隨著那些由鄉間流離出來的人;而且與英格蘭工業化早期的情況一樣嚴重。
▲20世紀初美國工廠中的童工(Lewis W.Hine攝)。
在處於這樣的苦痛,以及無法能有穩定的生活、創建安穩的家庭下,英格蘭、美國與加拿大的勞動民眾(大多為男性勞工)開始要求改變:來規範工作時數與薪資。至於議會中那些地主議員,在理解到資本主義如果是逐步的在消滅勞工就無法繼續下去時,也支持通過了那些限制工作時數的法規。對男性勞工,工作時數給限制為一天十小時,每星期工作六天半。至於婦女與兒童,工時與工作類別也受到更大的限制。這些法律,也大幅降低婦女與兒童的求職競爭;而男性,往往會透過工會要求加薪。
結果冒出了“家庭薪資”這觀念:男性的所得,得能足夠來支持妻小等全家的生活。於是在男性成立工會,爭取加薪的同時,婦女則是給趕回家,從事無薪的家務勞動。即使有些婦女會投入有薪工作,但她們的酬勞也要低得多。在社會崩解的情況下,家庭薪資讓某種特定型式的家庭––在那種人們不是去賺“麵包”、而是賺錢去買麵包的經濟中––得以成形。(註15)而養家者––通常是男主人––則是在賺取薪資。
這種勞工階級的養家者–家務者家庭,其時是仿效資產階級的布爾喬亞家庭型態;而資產階級的傳統,又有別於貴族或大地主。布爾喬亞家庭,創造出男性、女性的分工。男人外出到新的公共領域去工作;婦女則留在家中,處理私領域的事。家庭,不再給視為是工作場所,而是成為一個丈夫可以回來休息的美好“天堂”。婦女給認為是太柔弱,不適合留在險惡的商業界與政治界(這與貴族或村民眼光中的女性不一樣);而且認定她們最適合的角色,就是作“母親”(這也與當時貴族與農村的“傳統”迴異)。當然,布爾喬亞家庭會有傭人、有時會雇一群傭人來做各種家務。至於勞工階級家庭的結構,可是無法仿效這部分;他們本身不是身為布爾喬亞家庭中的傭人,就是成為它們開設工廠裡的雇工。但男性(丈夫)倒確實是外出工作,而婦女(妻子)也的確是留在家中。在勞工階級的家庭中,婦女是沒有傭人的協助,而得親自去購物、作飯與育幼。在某種意義上,她本身就是僕人;但從未有因作家務勞動而來的工作報酬。
事實上,家庭薪資從來也沒真正能為養家者提供足夠的收入。只有少數的人,才可獲得足以支撐全家生活較高的薪資。許多女性,即使在婚後,還是得外出賺錢。已婚婦女的工資,給視為是“針線錢”(pin money);家中的主要收入,還是來自丈夫(即使是沒有老公)。這只算是一些額外的家庭貼補。單身、離婚或喪偶的婦女,不論是否有小孩,也得靠工作來養活自己;但她們的工資,永遠比男性來的要低––通常只有男性工資的三分之一。至於勞工的工會呢?它們不但沒堅決支持女性與男性同酬,反而是把婦女排除在工會之外。(註16)女性不但沒能從不公義中脫身,反而是被迫陷入那種依賴與窮困兩相交加的處境。這可是家庭薪資運作中一個致命的缺陷,因為雇主總是會用更低的工資來僱傭婦女。
於是家庭薪資,針對早期資本主義所造成的貧窮與不穩定狀況,只是個很片面、不平等“解決辦法”。這也是個陷阱,讓男人在家中與在勞工市場上,與婦女相敵對。從道理上來說,男性應會支持女性也有相同的工資;如此一來,就可減少雇主會雇用更低薪的婦女。但事實上,男性反而是把女性排除在工會之外;而且合力來防止她們進入高薪的工作。低工資,使得女性不會想為賺錢去工作,而更願意留在家中照顧家庭。女性,無論是有償、無償勞動,因此成為是被雇傭男性的無酬支援者。只要某些產業能維持穩定,而且能維持工會與雇主間的排他性合約,這些勞工就可企望、甚至是獲得一份家庭薪資。這種家庭薪資的作法,隨著工業化的擴散,也以不同的方式深入與流傳到許多國度;而且一直到1960年代,它地位是穩如泰山。它,也成為一項“傳統”。
▲20世紀初美國工廠中的女工(lewis W. Hine攝)。
到了1950年代,家庭薪資已成為在北美洲與歐洲一些像是:汽車、鋼鐵等產業中的標準。到這時候,一切也開始制度化。有關那些關鍵的工作職位,或是由工會與雇主來協商,或是由最低工資法規與政府其他的政策來管制。不同的薪資率,仍存在於男性、女性之間。(這個工資差距,也激發起1970年代女性主義運動主要爭取的目標:同工同酬)。家庭薪資,主要是基於來保護那生活較穩定的“核心”勞工。在加拿大、美國與墨西哥,這些勞工都是當地出生、歐洲後裔的男性。至於新移民、原住民與婦女,大體上是無法進入這些關鍵性產業部門。因此這段時期,在工作與薪資制度上是有種結構上深根蒂固的性別與種族歧視。然後到了1970、80與90年代,雇主面臨利潤下降、並嚴肅來考慮壓低工資時,他們則是靠著招聘有色人種的女性、男性,來削弱家庭薪資制度。他們靠著“重組”或遷移產業,來達到目的。
1970年代,在糧食部門的工作也開始“重組”;只是這種“重組”,同樣的是在鑽家庭薪資制度中的漏洞。婦女與青少年等邊緣勞動力,都給推去做“彈性的”工作;而且比男性更低價。這種“彈性化”,改變了工作與就業的性質,也轉換了在工作場所與家庭生活中的兩性關係。而雇用婦女與年輕人會到生產出口作物的農園、或速食店––巴恩特(Deborah Barndt)所說的“加工區化”(maquilisation)與“麥當勞化”(McDonaldisation)––去工作,這也破除了那“傳統的”家庭/工作聯結。它逆轉了那養家者–家務者家庭、以及家庭薪資等傳統。當今,人們又再度面臨那大家都在競爭謀求工作,女性比男性工資更低,而青少年、甚至童工比女性更便宜的世界。這結果是削弱了工會,降低了男性的工資與就業機會;最後則是傷害到每個人的經濟。
在家煮飯做菜仍然是“傳統”家庭中女性所該做的。可是食品業、尤其是餐飲服務業的擴張,也分別以兩個階段滲入到這原本是市場未能觸及的領域。首先是:在1950與1960年代,那“持久性”貨品,如:電冰箱、冷凍櫃等,與“持久性”食物商品,如:冷凍食材與冷凍餐點等,也讓市場勢力打入每個家戶的飲食方式。在二戰後,女性又退回到處理家務的角色;但家庭主婦這時也添了個新的身份:家庭用品的消費者。這為許多女性省下了時間,但她們也成群的進入受薪的勞動工作。其次是,餐飲服務業自1970年代後日益興盛,這也為在外就業的婦女與年輕人提供個別享用的熟食;而取代了在家做菜、吃飯。在外做餐飲業來賺錢、而不是在家中做飯,以及外食、而非在家中烹煮等,也把食物捲入到更深的市場關係中。於是,“傳統的家庭倫理”––表現在全家共餐上––也讓位給那各自打點自己生活的方式。家庭成員,尤其是在餐飲零售與服務業的人,由於工作時間長、彈性輪班;也只好各自去外購餐點。
▲1950年代美國家庭晚餐(Darth Bengal攝)。
家庭與貿易這兩項“傳統”的起起伏伏,都是相互扣合著的。養家者–家務者家庭方式,是隨著那組織起生產的市場、與負責消費的家庭等兩者間的區隔而興起。現在它們也正共同的在改變。這種歷史考察的做法,有助我們看清那分別穿插在貿易與家庭這兩歷程中一重要的錯覺。“發展”這想法,聽起來很正面;但它卻也掩蓋住那造成許多負面作用的複雜變化。在作法上,“發展”往往是指:深化市場交易。從經濟來考量,這通常是正面的:更多的就業機會,更多的貨品;因此,也生活得更好。
但我們應具體來看這種情況。如果是在家中製作一個漢堡,在經濟上只會把食材給算進去。如果一個以前在家中做漢堡的人,現在是跑到賣漢堡的麥當勞工作,那麼製作與購買漢堡,也給算作是對全國經濟有“生產性”貢獻。但這都是動用到同樣的人力,而且是製造同樣數量的餐點。(註17)我們想回頭問的是,這些工作與餐點,在由麥當勞來製做時,會比母親無償的在家中製作,更能提升生計?而往前問的是,那在麥當勞、而非其他方式所製作與享用的餐點,更能提升生計?
在這樣想之後,我們也可追問:讓所有的工作、所有的物品都給捲到市場交易中,這是否會是達到更好生活的最佳方式?那些跨國集團雇傭人們在糧食鏈––由農地到餐桌等––所有環節上製作餐飲的作法,也正是在摧毀貿易、工作與家庭結構等老式的“傳統”。其實,這老方式很多方面給毀掉,也未必會令人遺憾。事實上,在糧食部門所開創的低薪工作與彈性工時,與打破全國性的糧食部門,是有可能的;這是因為家庭制度上的漏洞:讓婦女在家作無償勞動,以及因國際系統中的漏洞:讓尤其是第三世界國度的人持續貧困。跨國集團理所當然的會把握機會,來販售以前沒賣過的產品;而且找到各種可更便宜生產的產品,可銷售更廣的方式。跨國集團在追求更廉價勞動力與更大市場的同時,也會要求改變國際規則,以便更有助於它們的流動性與擴張。如此一來,我們作為勞工與消費者,在飲食方面也就更依賴那些跨國集團。
▲經速食化的漢堡流傳全球(Michael Gliksten 攝)。
我們將建造什麼樣的未來:全球、或在地?
當今,最具全球性的餐點,應數漢堡。(註18)雖往往給認定是美國的“傳統”,漢堡其實在美國文化中要比“米老鼠”(Mickey Mouse)還出現的更晚。它的前身,則是包括在德國一些地方所食用的碎肉餅,以及在美國北歐後裔所聚集的一些鄉鎮,於舉辦遊園會時所出現各種變化的肉餅。(註19)一般來說,漢堡包與牛肉,主要是源自歐洲的農事與菜餚,而它本身則是那更廣泛的地中海文化的後代。至於漢堡會流傳開來,這是與速食業的興起相並行的。這些也標示了那在生活上的變化:由全家共餐,到個人個別的外食。
最近有份雜誌上的廣告,也顯現跨國集團在主導飲食變化中,所產生的綜合效應。給小女孩一個布娃娃,讓她來學做媽媽;在人類許多的社會中,通常是以這種方式來讓女孩學習的。那麼她到底從這個布娃娃身上學到了什麼?娃娃圍了件“快樂兒童餐”(Happy Meal)的圍兜,她在餵娃娃麥當勞的漢堡、薯條與奶昔!另一個布娃娃可能教她用乳房或香蕉泥來餵育她的嬰兒。但她學習用來餵小孩的食物,竟然是從麥當勞買回來的。廣告中的女孩,直到不久前,都是金髮碧眼的。在這雜誌中,由她的黑髮與黑眼珠,一看就可知道是個墨西哥女孩;而她原本熟悉的食物,應該是(來自農村、而非“塔克鐘”速食店的)玉米餅與豆子。這是一家玩具公司透過麥當勞來把它的產品賣給兒童;而麥當勞也藉機大肆推銷它的企業式餐點。那些會買這種玩具的父母,其實也正在支付那鼓勵小孩來買這企業式餐點的廣告!正如在這份雜誌上所看到的,企業集團在製作與銷售餐點上越來越國際化;它擴展到全洲,甚至到全球。
正如“快樂兒童餐”娃娃所顯現的,漢堡不只是美式食物,它也更是種企業集團式食物。它是那些跨國企業所推動的全球化計畫的一環,來取代那曾以美國為中心的、由各國政府來管控自己“發展”的“傳統”計劃方式。企業式漢堡,標誌著那到1970年代之前已成為“傳統”、而行之經年的:(男性)外出工作、無償(女性)準備全家餐點等方式的轉變。速食店漢堡,也標示著由那原本以美國為中心的糧食生產,轉向到那些逃脫政府掌控的,靠著與農民契作食材、而且開創行銷市場的跨國集團世界。企業式漢堡,是由那些臨時、兼職的勞工,在為那些於解除管控市場中外食的人所製作的。而這些新的勞工群體與新的消費群體,往往又是同一批人;他們這時與家人相處的時間,也變得更少了。“工業式”製作的食物,是熟食,可讓人立即就吃的到;而且人人都是“隨意的”在吃––任何時候都可吃到,而且經常是在那無所不在的速食店中用餐。跨國集團正在為一個多樣文化的世界,開創出一種新的全球性“傳統”。
伴隨著這種飲食改變而來的新的生產與貿易式樣,也引發出新的不平等關係。那些一年四季都會出現的新鮮蔬果,目前已是增長最快的“非傳統的”出口貨品。像是墨西哥的蘋果、加拿大的芒果等奇花異果之類,它們的新興市場從一開始就是全球性布局。至於投入這行業工作新的勞工群體,尤其是婦女,他們給雇來照料與加工如:番茄、草莓等單一作物;而這些農地,原本都是農民用來生產在地的糧食。而這些勞工在這時,只有更少的時間與更少的食材,來製作自己“傳統”的食物。他們幾乎沒什麼錢,去購買那由跨國集團像是:在墨西哥的“塔克鐘”速食店所製作的墨西哥風味的食物,或是去享用漢堡等進口的企業式食物。一種新的式樣冒了出來:本地公司會與那些跨國集團簽訂合約,來僱傭不同的勞工;而這也帶來家庭生活的重整,改變人們的飲食習性與文化。這也就是席娃(Vandana Shiva )所說的:西方地方性知識的全球化。而一個真正的世界性文化,則應是讓許多在地的文化能夠並存,而且是能互相尊重的來做交流與學習。(註20)
這種種在工作、貿易與家庭生活上新的現成式樣,並不是唯一的方式。事實上,它們也帶來了許多的問題;像是:剝削勞工、傷害環境、健康受損,以及破壞社區生活與在地文化等等。而這也在各地引發出反對的聲浪與種種生存策略。至於那些相對於跨國集團化的另種出路,必須是在地、而且是因地制宜的。但它們也不是孤零零、與世界其他地方的另種出路沒有關連。它們的成敗,取決於個別之間的連結策略,與建立起跨地區的相互支援。這些努力,也需有別於那目前正橫掃全球、解除貿易與投資管制的新國際遊戲規則;因這種做法,只會增進跨國集團的“自由”,卻犧牲掉民主制度、社區,以及糧食的生產者與消費者。這些團體組成許多新的聯盟,在關注:糧食保障、環境惡化、勞工權利、婦女與衛生等議題的同時,也正籌畫一套能讓大家更公平、更民主的新規則。
當然,還是有很多在地的、區域的與全國的另種出路,有待確認與做連接。一開始,我們可由過去、以及向其他人學習,來覺察到:到底是在發生什麼樣的變化?那些“傳統“又是如何冒出來的?以及未來可能的做法?等等。至於那逐步的從以農業為主的系統,轉到以糧食為主的系統:大多數人給雇傭去賺錢購買食物的方式,也開創了許多的可能性。例如,社區協力農業(CSA)就是種把農民與食用的人相互連結的新方式。其中一個做法就是,食用者事先預購作物,去農地協助農務,以及學習去享用那適地適種所生產出的食物。而加拿大的農民,即使面臨著失去政府種種保護措施、但是在顧客的支持下,也可更來留意:種什麼才是對土地有益的?也可發展出新的生態農業知識,以及開創出更多靠土地維生的機會。他們也可以試著種植適合新移民菜餚的作物。另外,像是社區廚房的做法,它不只是墨西哥的社區在失去政府保護後,所發展出的一種自力更生的生存策略;它也可成為加拿大多元文化社區的榜樣。
在農業與飲食的作為,我們有很多可向墨西哥學習的地方。但諷刺的是,正當加拿大人越來越覺察到需要把我們的糧食系統在地化時,貿易自由化與那些有關土地與勞動法規的修改,也正威脅墨西哥那些長期來都與在地生態系統相調和的自主社區。我們在學習拉丁美洲社區廚房的經驗,但我們也需瞭解那些支持農民與農村的法規與種種做法;並學習以明智、可持續的方式來善待土地。(註21)在特別是對年輕人而言,失業日漸增長、與在城市生活日益困頓的時刻,如果能朝向更多勞動密集––也是更多的知識密集––的農業,來支撐生活並提供食物,這似乎是個很好的做法。墨西哥土地與勞動的許多作為,或需要改變;但全盤採用有諸多問題的工業式農糧運作,也非明智之舉。它也剝奪了我們在加拿大一個可參照的案例。
至於由購買食物著手,也是另一種做法。諸多食物消費合作社,甚至是地方政府,也可透過購買糧食(像是為學校、醫院等購買食材),來支持在地、有益環境的農耕。個別的人也可以通過參與像是由“樂施會”(OXFAM)等組織所主辦“公平貿易”,直接向其他國度的生產合作社購買。另外像是籌辦與支持在地的活動(像是:“好食物箱”(Good Food Box)、農民市集,使用在地食材製作的加工食物等),也有助人們獲得用永續方式生產出的康健食物。那些會支持起在地培力、而非掏空民眾力量的國際規則,也可讓各層級的社區,組織起自身力量,處理自身的事務。至於在那些自治社區之間的協調,這包括尊重一區域對另一區域的影響,也更能反映出民主、正義與永續;而非目前那只急著奔向跨國企業的自由。
我們得記住:“傳統”,是如何、何時開始轉變的。察看歷史,有助於我們來追蹤這些的變化,來分辨叉路,來掌握那在社會生活中大大小小層面之間關聯;以及來明白:我們一個小小的、即使是不經意的決定,在目前邁向未來之際,也會引發到不同的方向。如果我們清楚自己的選擇,那麼每個人都可貢獻一己之力,轉向那人人都可走上的康莊大道。▋
註釋:
註9.Harriet Friedman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of Food(糧食的國際關係),“ in Harriss-White and Hoffenberg, eds., Food, 174-204. 此篇文章也刊於: New Left Review 197 (1993), 29-57.
註10.McMichael, Development and Social Change(發展與社會變遷), 145-178.
註11.參閱:Michel Chossudovsky, The Globalisation of Poverty: Impacts of IMF and World Bank Reforms(貧窮的全球化:國際貨幣基金組織與世界銀行改革的衝擊) (London: Zed Books and Penang, Malaysia: Third World Network, 1997).
註12.John Walton and David Seddon, Free Markets and Food Riots: The Politics of Global Adjustment(自由市場與糧食動亂:全球調整的政治) (Oxford: Blackwell, 1994), 37-50.
註13.Marvin Harris, Sacred Cow, Abominable Pig: Riddles of Food and Culture(聖牛、劣豬:糧食與文化的謎題) (New York: Simon and Schuster, 1985), 120-129.
註14.Bonnie J. Fox, “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Breadwinner-Homemaker Family(養家者-家務者家庭方式的興衰),“ in Bonnie J. Fox, ed., Family Patterns and Gender Relations (Toronto: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3), 147-158.
註15.Jane Humphries, “The Working-Class Family, Women's Liberation and Class Struggle: The Case of Nineteenth-Century British History(勞工階級家庭,婦女解放與階級鬥爭:19世紀英國史的案例),“ Review of 'Radical Political Economics 9 (1977), 25-42.
註16.Martha May, “Bread Before Roses: American Workingmen, Labor Unions and the Family Wage(麵包先於玫瑰:美國勞工、工會與家庭薪資),“ in Fox, ed., Family Patterns and Gender Relations, 135-145.
註17.這是Marilyn Waring於If Women Counted: A New Feminist Economics(如果女性也算進來:一個新女性主義的經濟) (San Francisco: HarperCollins, 1990)中的推論.
註18.George Ritzer, in The McDonaldization of Society(社會的麥當勞化) (Thousand Oaks, CA: Pine Forge Press, 1993), 以麥當勞的漢堡為例子,來顯示在工作與日常生活中種種巨大的變化.
註19.Harris, Sacred Cow(聖牛), 121-122.
註20.Shiva, Monocultures of the Mind, 61—62.
註21.參閱:Colin Duncan, The Centrality of Agriculture: Between Humankind and the Rest of Nature(農業為主:在人類與大自然之間) (Montreal: McGill-Queens, 1996); David Ehrenfeld, Beginning Again: People and Nature in the New Millennium(重新開始:新千禧年中的人類與自然)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3).
*本文譯自:Harriet Friedmann: The Changing Politics of Food: Rethinking ‘Tradition“. 2010.06.Harriet Friedmann是加拿大多倫多大學(University of Toronto)社會學與地理學教授,也是“國際研究中心“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