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不在的時代」¹:《是你嗎》、《血日記》、《The River》中的女性身體與時間|13th TIDF

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Bloody Words Ⓒ CHIANG Ying-ching
女人的時間是不朽的,而女人的身體是流動的。
她對著鏡子喃喃自語,反覆咬合著上下排牙齒,在「正常」與「歪斜」之間平衡著;而她拿出一片又一片的衛生棉、一包又一包的止痛藥,羅列並放於桌上;她則在流動的水中浮沈、曲身,她們或望向鏡頭,或以畫外音呢喃,第四道牆的螢幕身體被女性身體瓦解,於是「私」轉瞬為「公」——她們的故事,就是妳的故事。
第十三屆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TIDF)單元「台灣切片|真實的呢喃:1990s以降的女性私電影」中三部電影《是你嗎》(Avoiding Vision,2010)、《血日記》(Bloody Words,2010)、《The River》(2016)均以女性身體、身體經驗切入,在其上照見他者的眼光,探問女性身份、女體與社會的關係,紀實中獨特的「女性時間」、身體變化與疼痛亦被喚起。私以為,即便創作者均以「個人電影(personal cinema)」形式記錄,卻在電影形成、放映之際,達成一場私與公的辯證,使得「私電影」成為一種呢喃耳語,飄散迴盪於開放的空間中。
Avoiding Vision Ⓒ Kite Chen

▍是我,也是妳:女性身體與身份

《是你嗎》從導演的個人生命經驗出發,是由她日常記錄的「素材海」中選取剪接而成的日記體影像,輔有數個受訪對象的片段畫面。第一顆鏡頭,我們看見女子(陳婉真)對著鏡子漱洗,漱洗畢她不斷咬合著上下排牙齒,刻意矯正著自己歪斜的下顎,由此我們便知,照見自我、自我觀照即是本片欲處理的母題。不只此,無數顆鏡頭與場景中,導演都剪入了自己照鏡子的動作,時不時對著房間、浴室內的鏡子照;手術後拿著小圓鏡清理傷口;母親拿著攝影機拍醫院電梯中的鏡面;又或是拿著攝影機對著車窗玻璃、凸透鏡拍攝;甚是她直面鏡頭說話時,相機亦成能反射自己、觸發反身意識的媒介。這些鏡子畫面的安排,在在提醒觀眾,陳婉真作為記錄者與參與者的身份,以及她對自我身份的疑惑與辯證。攝影機在《是你嗎》的存在感極高,意即,創作者有意識地讓「拍攝」成為她記錄生活的手段²,而觀影時,觀眾也總是清晰知道持著攝影機的人是誰,以及此刻的拍攝目的。延伸前提出的,攝影機作為一面鏡子,當創作者有意識地使攝影機介入生活時,她對己身份的思辨也跟著被鑲入其中,透過紀實,她不斷讓自己與受訪者「照鏡子」地面對自我,而後叩問:「是你嗎」?
不只是陳婉真自己的正顎手術記錄,其他的受訪者也為其身份、外貌焦慮所苦,她們都曾是被社會忽視、被遮蔽的「醜惡」存在。因而在拍攝這些受訪者時,陳婉真多以特寫至大特寫鏡頭,聚焦這些女性身體上被嫌棄的部分,那是臂膀上的胎記、是法令紋上的突起黑痣、是隆起的乳房⋯⋯ 這些鏡頭的存在不只是使受訪者「照鏡子」的自我凝視,亦為讀者敞開了陰性凝視的視閾,自愛與厭惡,不再是父權社會的揀選與迴避,而是她們自己的選擇,是妳的選擇。
Avoiding Vision Ⓒ Kite Chen
同樣地,在《血日記》中,導演江映青也以其紀實,直接地面對了長期「被迴避」的女性身體經驗,透過訪問身邊的女性親友,江映青在她們的話語中建立起月經之於女性的意義。與《是你嗎》一樣地,江映青從「what」的問題起始,但她不是問人的身份,而是問月經的「身份」、名稱——它是什麼?妳稱它什麼?它是妳的誰?
從古今中外的神話傳說,至各宗教的禁忌,江映青嘗試梳理女性月經、經血被污名化的傳統,電影穿插剪接女性對自身月經看法的受訪畫面,以及搭配一刀刀切開水果的畫面,敘述著這些污名化歷史的畫外音,因而被切開的水果就如同被置放於男性陽物中心傳統、「大寫歷史(HIStory)」中的女性身體,月經週期的到來,意味著不斷地被解剖與切割,在如是父權框架下,女體便是俎上之肉,是「被禁忌」的血腥。而透過前述的兩種影像交叉剪接,我們看見江映青嘗試以《血日記》開啟外於父權傳統的女性書寫,以受訪女性的絮語平行抵抗那些污名,以女性群體(female community)的暢談,消解禁忌。《血日記》的日記,是關心女性身體經驗與切身感受的私密書寫。
Bloody Words Ⓒ CHIANG Ying-ching
而在《The River》中,導演同樣從女性身體切入,自身兼為參與者與記錄者,疊影、投影、膠卷實驗⋯⋯她透過媒材與身體的互動,記下懷孕至分娩的女性身體經驗,透過河流、羊水等流動的水之意象,我們看見女性生命力的涓流,導演混剪了水中的舞者、閃著粼粼波光的河水、以及女性身體、面部表情的變化,在不同的時空與物質疊映下,女性的身體、身份、與生命是綿延開展的。「The river」,作為流動的水,作為鏡子一般反射、投映自我的流體,作為生命的初始,它在每一種舞動與介入中,形塑女性身體,形塑一段生命切片,擁抱被大寫歷史割裂、機械化、工具化的私密的女性身體經驗。
吳爾芙曾於《自己的房間》(A Room of One’s Own)中批評道:
多少世紀以來,女人只做了一面鏡子,有一種幻異而美妙的作用,將男人的影像加倍放大。
她所云的女人成為的鏡子,即是在男性陽物中心主義、「大寫歷史」下,「被透明」的女性群體和被扁平化的女性歷史,而在《是你嗎》、《血日記》、與《The River》中,影人們從自身的女性身體出發,走出吳爾芙筆下那面鏡子,成為立體的存在,並在回望入鏡中時,凝視自我,如《是你嗎》無數自我叩問;如《血日記》真正以「血」書下一段女性書寫;如《The River》中河光透明著,而顯影的女性孕肚與乳房,女性的影像此刻才是被加倍放大的。
是你嗎?
她望入鏡中自己;她看向鏡頭;她對著妳呢喃⋯⋯
她們說:「是我,都是我,也都是妳。」
Avoiding Vision Ⓒ Kite Chen

▍不朽:身體經驗召喚的女性時間

面對時代,面對大寫歷史,女性經常是他者與邊緣,她們何以反客為主,重新掌握時序,駐足男性定義的時間軸上?
《是你嗎》後半段聚焦於陳婉真術前術後的住院時光,她數次拍攝牆上的電子鐘,並在難辨昏曉的暈眩中甦醒、又睡去、再甦醒、又睡去⋯⋯觀影之時,因為敘述(narration)的時間調配,使得我們同感病床上的陳婉真,時間是綿長而被無限放大的,住院一段敘事(narrative)是聚焦,也是調動觀眾體感時間,乃至激起共情的重要段落。等待與疼痛,使得電子鐘上的科學時間被延緩,女性身體在標準化的時間機制外,派生了一雜有痛感、焦慮、與期待的女性時間軸。在《血日記》中,所謂的「女性時間」則更被提煉,導演以女性月經週期的不同階段作為紀錄片章節,而穿插剪入的切水果畫面,則在最後倒帶,被一刀刀切開的水果還原成飽滿的原狀,如同女性身體經歷的週期,也如同整部電影一點一滴解構「月經」、以隻字閒語刨開女體,我們看見的不是一套科學、醫學理論說明月經如何形成,而是沒有一套標準定義的女性時間,它流逝如傾潮的血水,既是刀刃,帶著撕裂、破碎的痛感,也是自然的輪迴,在倒帶中重新豐潤飽滿。而於《The River》中,時間是模糊的,我們透過女性身體的變化,定刻分娩歷程,卻無法準確套量科學時間,於是在影像的交疊、混剪,物質與女體的作用中,女性時間成為水,它不止息,它流動而閃爍波光,它柔軟而同時有奔湧的力道,它潺潺而流。
女性時間在影人的鏡頭下是不朽的,我所謂不朽是不被外在影響、改變,而停止流動的,不論是透過敘述安排、符碼象徵、或是剪接方式,三部片都在科學時間外,給了觀眾自然時間的體驗,而此體驗乃從女性身體經驗中被召喚,是內化而不被動搖的不朽。
The River ⒸHSU Ya-ting, Geoffrey HUGHES

▍結語:永別——在「我」不在的時代

「Je vous laisse.」
[我丟下你。]
—— 張亦絢《永別書:在我不在的時代》
《是你嗎》關於自我厭惡與接受,她動了手術,術後復原拆下繃帶後,第一個反應是:是你嗎?對於身體某部分的移除與改變,究竟是愛抑或恨?被矯正的下顎、被切除的乳房、被割落淡去的黑痣與胎記,它們曾是部分的自我,而今,它們被丟下了。《血日記》中女性身體週期性流出的血液,每回都是與身體的永別;《The River》中分娩後消下的肚腹,彷彿「生」之中的一種死與逝去⋯⋯ 在這些女性身體經驗中,每一回都是永別,每一回都如自我的分裂,「Je vous laisse(我丟下你)」——「我」是我,「你」也是我,都是我身體的一部分。 然而在此永別之後,即是「在『我』不在的時代」,這些「我」消逝,但前方「我」不在的時代,即是涓流的女性時間,在這個時代、時間裡,她們告訴你,我們都丟下些什麼,而後來到這裡,這是個私密而開放的場域,是個流動而不朽的時空。
The River ⒸHSU Ya-ting, Geoffrey HUGHES
註釋:
¹ 本文標題致敬張亦絢書名《永別書:在我不在的時代》。
² 陳婉真於映後QA中提及,隨時錄下或長或短的影像,不論有無目的,已成為她對生活的一種記錄,也是她所習慣的創作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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