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在哪裡一定有片荒蕪之野原,荒野裡有一張滿是鬍渣的臉,那張臉的主人犀利但包容,深沈但溫暖,且視一切對錯為無物,以另一種觀看的方式,看見另一種看見──看見表象底下的真實。
作為一個總感到自己與世界格格不入的人,在台灣的教育體制下得到的師長評價無非是:叛逆、固執、不合群、標新立異⋯⋯。我總感覺自己像個黑洞,總是搞砸一堆事,只要與我靠近就會變成一團混沌,硬是要貼上標籤的話,絕對不會是文藝青年,而是瘟疫青年。奚浩老師作為我在大學時期畢業製作的指導教授,在幾次的討論過程裡,他總說:「黃曦,就妳最愛搞事情,但人要擇善固執,不要總是搞得那麼壯烈啦。」
在這樣如初溫婉的提點之下,我依然叛逆地離開教育體制,卻也跌撞地一面在書店打工,一面做著喜歡的編輯工作,繼續賴在這個迷人的電影圈裡。
專訪的這天早上,老師閒散地抽起菸來,視訊的模糊畫面像是分裂出另一個時空裂縫,彷彿掉回幾年前的課堂上。疫情爆發的這兩年,對奚浩生活上最大的改變莫過於與人之間的接觸,雲端成為重要的授課地景,當學生成為一個個不真實的頭貼,自己則是對著電腦螢幕高談闊論。蕭美玲《雲的那端》中網路取代了鐵路,那種時空感的變化很強烈,卻也讓深陷陋室的奚浩享受著另一種自由──穿著睡衣褲開會,偶爾關上鏡頭煮杯咖啡、抽根菸,兩端的螢幕是全然不同的光景,那麼樣地不真實,甚至帶了點荒謬的電影感。
「相信紀錄片能讓人看到更廣闊的世界」
─ TIDF 策展人 林木材
在今年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 TIDF )影展手冊中,被安放在角落的字句「再見真實」不斷地吸引我的目光。奚浩表示「再見真實」是一種雙關,強調著某種叛逆的告白與告別,或是再造、再次見到真實的再現,這樣的思考能讓我們在看到的表象之外,抓到更為真實、有力的存在。紀錄片會被時代潮流給影響,尤其是當代的政治局勢,或是某些地景文化的特殊技藝,而這樣的影像如潛沉、蟄伏多年的獸,在出世剎那劃出多重的「貝果」宇宙,引領觀眾回到影像切片底下的光影之中。
作為今年的 TIDF 初選評審,讓奚浩印象深刻的幾部紀錄片皆是蟄伏現場多時,紀錄下土地、地方人物的紀錄片,或許正如奚浩所言:「開書店是一種蹲點」,只要我們待得夠久,越是留心,這世界上的一景一物、一草一木,皆是電影。
訪談中,奚浩不斷推薦的開幕片《金門留念》,是洪淳修導演於金門耗時七年所拍攝,並運用大量的影像與檔案,銳利地記錄下三位身分各異的金門居民──因戰爭而失居的照相館老闆、退役的台灣軍官、為了追夢而遠嫁異地的四川女孩。導演和三名被攝者的青春在這戰地最前線如火光和傳聲器相互映照,堆疊出一甲子的兩岸、族群歷史記憶。
而新加坡導演曾威量的《庭中有奇樹》更是命運般地,在高雄城中城大火燒毀的前兩個月所拍攝,在僅僅 18 分鐘的影像裡,居民無聲地直望攝影機,彷彿如這棟大樓的起落,於邊緣搖搖欲墜──使致無聲下墜。富詩意的鏡頭語言,反覆地觀看空間、地景、物件與人臉,在接近讓人窒息的畫面裡,為觀眾揭示在這一層層的外在表象中,最用力、憤怒的咆哮。
此外,老師還提及拍攝時程長達十年有餘的《北將七》,黃信堯以凝練而沈靜的鏡頭,如詩般地寫下那封予父、予鄉愁的家書情批,如畫般紀錄下台南沿海一代的老城光景,遷徙的候鳥、樸質的人,還有黃信堯自己,或許還有那隻尚未歸家的監製喵 b。
「一個國家沒有紀錄片,就像是一個家庭沒有相本」
─古茲曼(Patricio Guzmán)
倘若以黃信堯導演的紀錄片創作歷程為例,我們便能從中望見那個與我們更為靠近,甚至能親密地透過攝影機窺見他人生命軌跡的「反身型紀錄片」形式。反身型紀錄片與私紀錄片是兩種不同的類型,但彼此有所交集、牽連。
1990 年後,台灣慢慢摸索出反身型紀錄片的雛形,拍攝者取代了字正腔圓的配音樂成為自己電影中的旁白,更甚至出現在鏡頭前,使影像更自然、真誠。如果再往前推進,拍攝者的份量與地位加重──也就是俗稱的「將攝影機轉向 180 度」。當拍攝者也成為被攝者,其拍攝動機、過程便更加透明化地被觀看,影像的敘事角度和深度也變得更靈活。
與議題型或觀察型的紀錄片比較,反身型紀錄片多了靈巧的視角與真誠,拍攝者不再是藏身在鏡頭後的影武者(かげむしゃ),可以更自由地表達自身的觀點想法,更利於表達不著於外形樣貌的內在情緒與感受。因此,反身型紀錄片便交集了「私人」與「內在」的領域。
2000 年前後,吳汰紝的《再會吧!1999》和黃信堯的《多格威斯麵》、《唬爛三小》都是標誌性的代表作。從「創作觀點」的角度來看,反身型紀錄片帶有一種「觀點解放」的叛逆氣質,拍攝者不願或不再被傳統紀錄片的形式束縛,勇於嘗試新的創作方式、表達自我,如此的觀點特質,也在相對父權的社會發酵,反身型成為探討女性個體──群體處境的方式。奚浩指出,此次的台灣切片單元中,許多女性導演以各式的面向、相異的命題紀錄自身的生命切片,包含自己與家人、愛人的故事;同時,如前所述,她們不再被過去紀錄片的「必須客觀」和「只能旁觀」束縛,勇於表達自我的生命經驗,因而讓台灣出現一波私電影與反身型紀錄片相生共長的新浪潮,亦成為台灣紀錄片的重要特色。
不過,這些訴說自我情愫、揭露自我生命的紀錄片,例如《黑晝記》、《我的回家作業》、《雲的那端》、《日常對話》,以及此次影展未播映的《河北台北》⋯⋯等片,看似私語呢喃,但在這背後,都還是與族群、性別、家庭、婚姻⋯⋯等命題有著深刻的扣連。
在這個大疫之年,生命軌跡、生活輪廓被迫改變,當口罩成為外出時的必要裝扮,那一張張陌生臉孔下的真實樣貌遂模糊了起來。而疾病底下的異常成為如常,那種「電影感」也真正地讓我們與過往的真實告別,再造了另一場的真實。
過往總需往返異地、通車開會的奚浩,生活也因疫情而多有影響,所幸他的工作正是他的興趣──讀書、看電影是年輕時所培養的興趣,開始工作後,休閒活動也多半圍繞著這兩件事,工作與休閒並存的同時,累一點也並不感到壓力,奚浩只說自己是一個幸運的人。
而疫情嚴峻之時,奚浩將年邁的父母接到家中照料吃食起居,自青少年叛逆期之後,家人間的相處時間不多,成年後亦不再共居,瘟疫讓奚浩和父母朝夕相處了幾個月,「有時心中會有股暖流,意外地會珍惜起這段疫情時光」,彷彿這個世界又開出了另一道時空裂縫,五十歲的奚浩重回童年,重溫家人間的親密連結,在叛逆的告別之後,迎來另一場叛逆的告白。
年年觀看紀錄片影展,是承襲了奚浩的觀影品味,從讀書時期老師推薦的陳界仁、黃明川、沈可尚,直到今年紀錄片影展老師的推薦片單,想在尚未離開台灣之前,看見更遙遠的他方,更遼闊的世界。借用第 54 屆金馬獎上黃信堯導演的得獎感言:「感謝紀錄片的經驗,給我眼睛和耳朵。」,我想,站在紀錄片的面前,我永遠都是當初那個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即使窺見了世界的殘酷,還是如此迷戀、深愛,且渴望壯遊世界的少女。
而宇宙裡,會有一部紀錄片的存在就像是這輩子一定要讓妳 / 你看見,當我們對真實感到失望、寂寞,它會輕輕地告訴妳 / 你:嘿,去更多地方看看,這個世界不是只有一種看見。( ☾ )
▍番外推薦 ☾
奚浩推薦|電影片單.閱讀書單
受到紀錄片影響,我滿喜歡看不同地域、國家底下,以地方人物故事為背景,帶著寫實風格的小說和電影。最近正在讀陳立航的《零下六十八度》,在描述台籍日本兵被俘虜到西伯利亞的故事,或是馬家輝的《龍頭鳳尾》、《鴛鴦六四七》。最近的韓劇《我的藍調時光》,也將韓國漁村的人物刻畫得很深,另外還有電視劇《來自北國》,雖然年代久遠,但我仍念念不忘,經常拿出來重溫,是一部比紀錄片還像紀錄片的連續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