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米蘭.昆德拉的《被背叛的遺囑》——閱讀是忠實,也是背叛

2022/06/24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作者:米蘭‧昆德拉 譯者: 翁尚均 出版社:皇冠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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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聖經》的記載,大約兩千年前,異教徒保羅在前往大馬士革迫害基督徒的旅途中,遇到了天啟,從此他成為忠實的耶穌捍衛者,成為最熱烈的傳教者和基督教神學的奠基者。

1920年代的布拉格:年輕作家卡夫卡向他的忠實密友馬克思.布羅赫交代遺囑,要他全權負責作品的處理。卡夫卡希望毀掉一些作品,但熱情頭號粉絲布羅赫卻選擇在卡夫卡死後將其作品全數出版。

你信的是哪一個版本的耶穌?你讀的是哪一個版本的卡夫卡?

一.虛構的卡夫卡
布羅赫成了「卡夫卡學」的開山祖師,他執導了一則關於卡夫卡本人及其作品的美麗神話,卡夫卡在其中扮演聖人,而他的作品則成了宗教福音。卡夫卡學的追隨者越來越多,也出現各種派別,有人從存在主義哲學詮釋卡夫卡,有人從作品中看出左派思想,各種宗教的、道德的、政治的、心理分析的解釋不一而足。

卡夫卡成了各種領域的先知,卡夫卡本人被卡夫卡學化,作品被放在卡夫卡學的框架下檢視。或許,這件事連卡夫卡本人也會覺得非常緊張。

類似的情況不只發生在卡夫卡身上,海明威、史特拉汶斯基、亞納切克等人都深受其害。人們不是熱烈的在他們的作品中尋找福音,就是尋找八卦– –他的作品是對資本主義的有力控訴!那個角色是他的情敵吧?小說裡的酒鬼就是作家本人吧?

在《被背叛的遺囑》裡,米蘭.昆德拉對這種現象提出尖銳的批評和諷刺。拒斥道德化、政治化的立場,他試圖從小說史和美學的角度來詮釋卡夫卡和海明威的小說,從音樂史的脈絡來理解史特拉汶斯基和亞納切克的作品。這種觀賞的方式需要深厚的功力– –對藝術史的理解、對美學的掌握,要緊抓住小說的本質:「真正的小說思想是非系統性的、不講紀律的,它是實驗性質的,它在圍繞著我們的理念系統高牆上打開突破口;它檢視所有省思的路徑,試圖走到每一條路徑的盡頭。」

二.那些年的國文課
我記得在國高中的國文課上,有些詩詞是這麼被解釋的(我彷彿還能看見國文老師臉上的義憤之情):陶潛的「草盛豆苗稀」是在隱喻小人當道、國無正臣,蘇軾的「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代表了對朝廷的嚮往、期待皇帝關愛的眼神,〈近試上張籍水部〉裡那可愛的閨趣原來是兩個大男人為了科舉考試在眉來眼去……

或許因為「文以載道」是儒家長久以來的傳統,或許從文藝作品中尋找道德寓意是人的天性,我們不都希望一首詩、一首樂曲、一本小說是「有意義的」?我們希望能從中尋找某種人生指引、一種倫理指南,小說和音樂難道不應該告訴我們什麼才是正確的嗎?

唉!也許陶潛只是在嘲笑自己拙劣的農事;蘇軾抬頭見月,感慨天地之大,不由得感到人生苦短;至於科舉考試的意涵?拜託,別讓這種詮釋毀了一首詩的美!

三.道德的牆,或窗口
對昆德拉來說,「暫停所有道德評斷」是小說藝術的最高境界,小說應該要撕去制式道德等等的預設簾幕,真實的探討人是什麼?人與世界的關係是什麼?一本好的小說能夠喚起讀者的共鳴:啊,我跟那個主角好像!這個情節我能感同身受!而不是提供道德或政治的指引,更不該將豐富多面的人生簡化成單一面向。

其實很多小說的主題還是脫離不了道德、政治、哲學或宗教,很多人生存在的問題無法透過專門學科得到解答,而小說可以提供一個窗口,讓人望見、思考不同的可能。每個作家開的窗口不同,我想重點並不在於是否暫停道德判斷,而是在進行判斷之前,我們是否有了對人、對事的充分理解?好的小說教會我的,讓我可以一生帶著走的,是「理解先於判斷」,是對人生存在的不同可能性保持開放的心胸。

當我們讀著卡夫卡的《審判》,不妨將自己想像成K,體會他受到整個世界不懷好意的對待時的那股無奈,品嚐卡夫卡透過角色間的對話所傳達出來的嘲諷。在幻想和現實交會的世界,道德曖昧之處浮現出黑色幽默,這是人類最大的自由– –為什麼我們要急著審判K,在他死後用存在主義、馬克思主義等等的主義再將他判死一次又一次?

四.小說的生命
《被背叛的遺囑》除了是本小說評論,也是一本音樂評論,探討音樂與音樂家的部分和文學評論交織著。小說,可以具有音樂性,音樂,也可以像小說一樣的說話,而小說史和音樂史在發展上也是有相似性的。原來昆德拉是以這樣的方式來讀小說:透過歷史,將特定的小說作品放在小說藝術的發展脈絡下理解;透過其他的藝術(音樂),看見小說裡的美。

一般人(也就是我)是怎樣讀小說的?先稍微了解一下作者的生平,如果是不熟的作者或作品,大概會先讀一下導讀。我是從作者個人的「小脈絡」來理解作品的,當然很多時候也要透過譯者才能理解作品。作品和作者本人的關係是什麼?作品反映了作者的性格、人際關係、感情關係?作品有它獨立於作者之外的生命嗎?

雖然從卡夫卡的生平、他與父親的關係和感情狀況來理解他的小說,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但如果將他的作品放在小說史的「大脈絡」,應該更能夠展現它的深度和獨特性。我不認為小說可以完全獨立於作者個人,但若只將小說的生命侷限、鎖進作者的傳記中,那也是太小看小說了吧!當一本小說誕生之際,它的角色、它的世界,便自成了一個獨特的存在,那個存在呼喚什麼,才是讀者該關心的重點,而不是小說家是否穿著睡衣寫作。

五.一場三角戀愛
能夠判斷自己的遺囑是否遭背叛的人是誰?死者。能夠說明白小說創作原意的人是誰?作者。除非卡夫卡復活,我們其實無從得知他的遺囑是否真的遭到背叛;除非卡夫卡復活後寫下他的小說導讀,不然我們也不知道哪一版本的詮釋才是正確的。

也許讀者/詮釋者從作品的生命中看到了它的原創者沒有看到的東西,發現了原創者忽略的價值。父母親可能覺得自己的小孩長得醜,他的同學、師長卻發現了父母從未感受到的美和正直。

如果作品有自己的生命,有其獨立自主的地位,那作者--作品--讀者之間的三角關係就是一個很迷人的問題了。昆德拉會說,「親愛的,你可不是在你自家裡頭」,但如果沒有讀者的對話和詮釋(可能天馬行空),作品的生命又該如何維持呢?

讀完昆德拉的「遺囑」(這只是隱喻),我深深覺得恐怕得將之前讀的昆德拉小說再重看幾次。華麗而深富哲思的詞藻也許只是陷阱,只是某種暗喻,他想表達的完全是另一件事……也許我誤讀了,但我還是得到某種東西,一種只屬於我的東西;我只能透過不斷增長生命的經驗和反覆的重讀與反思來凝練從閱讀中所得到的「自己的東西」。

六.忠誠與背叛
如果你是布羅赫,深深的感受到摯友卡夫卡文學作品的價值,你會怎麼面對他的遺囑?真的要毀掉那些作品嗎?

昆德拉說,如果換成是他,「不可以,我絕對不能像遵守教條一樣,貫徹卡夫卡的指示」,他還是會努力保留一些有價值的作品,努力使它面世;但「除了這個“例外”,我會幫助卡夫卡實現遺囑裡其他所有的心願,忠實地、謹慎地、全面地。」

讀著昆德拉,讀著卡夫卡,讀著各種的「卡夫卡學」,我發現那逝者窗前的老梨樹不但沒被砍掉,還開枝散葉,幾百年後,當逝者經過此地,望見的已經不是同一棵老梨樹了吧?

我們也許都在忠實與背叛文本的邊界而活,都在不同的程度上背叛遺囑,這也是閱讀一本小說、聆聽一首樂曲、欣賞一件藝術品時,那迷人有趣的魅力之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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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皇冠出版社贈書邀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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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普通讀者的讀書、閱讀心得、閱讀隨筆,簡單來講就是閱讀後腦袋產生的那些東西。如果我稱它做「書評」,那只是為了觸及率而已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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