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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昆德拉,各自表述-作家之死,映照法國知識界的分裂與辯論

2023/07/13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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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緣起】

有幸於得知作家去世的二十四小時內,撰寫了四千字文章,作為當代文學生態,長期無償分享的一部分,歡迎指教,敬請分享!


法國報紙(七月十三日),報導作家昆德拉之死

法國報紙(七月十三日),報導作家昆德拉之死


【全文分享】

流亡法國近五十年的捷克裔作家-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 1929-2023),於昨日(七月十一日)於巴黎去世,享年94歲,引發各界的廣大反應,尤其反映了法國知識界的分裂與激辯。

這位引領1968年「布拉格之春」的文藝健將,於同年蘇聯坦克入侵捷克之後,被祖國共產政權下令解除教職、所有著作下架,作家1975年流亡法國之後,1979年更被捷克當局撤除國籍,法國於是成為其「第二祖國」,不僅於密特朗1981年上台當年,於文化界奔走之下,立即獲得法國國籍,昆德拉更於流亡法國期間,1984年出版終身傑作-《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L'Insoutenable Légèreté de l'être),後更改編成電影,讓「布拉格之春」的密藏故事,成為世界的共享記憶。

米蘭·昆德拉享譽國際之時,卻也成為一個爭議性人物。首先,正是他的祖國-捷克,對這位如日中天的世界級作家,帶有一種或明或暗的愛恨交織。尤其他一些「布拉格之春」的戰友,不甚諒解昆德拉,他一去不復返的數十年流亡生涯,並在法國發光發熱,晚期作品還只用法文寫作,全部需要翻譯成捷克文,並在母國低調出版。

作家晚年更爆發一場震驚國際的爭議事件。一個共產時期政治犧牲者控訴,米蘭·昆德拉於20歲之時,作為年輕氣盛的共產黨員,曾經密告同志,讓他最後被判22年的政治監牢。然而事件的唯一證據,卻只有情治機關的極秘密檔案中,提及昆德拉名字一次的極盡模糊內容,原本二十餘年嚴拒訪問的昆德拉,更於捷克電台,破例公開嚴詞駁斥。整個事件最後陷入羅生門,以各自表達,不了了之。

昆德拉尤其和後來成為捷克總統的哈維爾(Václav Havel),成為捷克人茶餘飯後的對比話題-兩人雖都是引動「布拉格之春」的著名作家,卻從此分道揚鑣,也促成捷克文壇流傳的一個說法-「哈維爾坐了苦牢,成為總統;昆德拉逃到巴黎,成為作家。」這其實在挖苦昆德拉於《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成名之後,一個重大轉變,作家宣稱不再觸碰「布拉格之春」這樣的政治性題材,並寫下他招牌的荒謬對話:

「您是共產黨員嗎?不,我是小說家。
您是異議份子嗎?不,我是小說家。
您是左派還是右派?兩者都不是,我是小說家。」

作家這個不是左派也不是右派的宣言,也讓他在法國成為一個爭議性的人物。作家可能游刃有餘,左右逢源,但也可能動見觀瞻,左右兩派都得罪,裡外不是人。昆德拉作品意圖「去政治性」,卻密藏「政治無所不在」,他的小說總是在探討,當代人如何於政治處境中自處,如《生活在他方》(La vie est ailleurs)高蹈詩人的荒謬可悲性,《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裡革命戀人的無奈,還是《無知》(L’ignorance)中,後革命時代的鄉愁。

法國知識界,不管是文壇和政壇,也在昆德拉一部部作品與高低轉折命運中,常常做出可能是南轅北轍、甚至完全相反的詮釋,如極左或極右派,都可在其同一部作品引經據典,論述出其暗藏的左派還是右派的矛盾內涵。這樣左右交鋒的碰撞現象,首先見證了小說家作品的豐富性與曖昧性,或許更進一步見證了,法國左、右對抗的知識界,如何各取所需,成為「一個昆德拉,各自表述」的文壇分裂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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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派〈費加洛報〉-昆德拉最後鼓吹「基督教國家認同」


法國百餘年歷史的〈費加洛報〉(Le Figaro),長期以其專業、優雅、權威的文學版著名,然而,卻可能隱藏了歐洲菁英主義的優越意識,例如,正是百年前於〈費加洛報〉,發表了石破天驚的「未來主義宣言」(Manifeste du futurisme)(「我們發表顛覆性和煽動性的暴力宣言… 我們歧視女人!」),近年來,這個影響力媒體更被批評與極右派、國族主義暗通款曲。

昆德拉去世的消息一傳來,〈費加洛報〉馬上優雅反應,開場以文學專家第一時間發表兩千字專文,細膩爬梳米蘭·昆德拉高潮迭起的世紀文學人生,全文要求學術準確性,展現厚底子的藝術觀察,然而在結尾結論中,卻不忘刻意點出,連結昆德拉與右派政論家-阿蘭·芬基爾克羅(Alain Finkielkraut)的思想傳承關係,後者作為法蘭西學術院院士,正是〈費加洛報〉的當家主筆,當天正好洋洋灑灑在頭版發表,反伊斯蘭移民的國族主義政論。

〈費加洛報〉這篇文論,結束在作家面對共產主義,如何「為基督教辯護」,並提出關鍵字,「布拉格之春」的意義在於-文化如何保全「國家」?

〈費加洛報〉緊接著發揮它的文學專業,介紹昆德拉的六部代表作品的內涵綱要,但是最後,又偷偷塞了一篇政論〈被綁架的西方-昆德拉如何強調歐洲文化遺產的重要性〉,可說完全以右派到極右的觀點,能夠引經據典,論述他們所認知的昆德拉作品核心內容,如「作家毫不掩飾,指出國家認同的必要性」,並連結到當今時勢:面對中國和美國「兩個龐然巨獸」,「精神空洞」之當代震攝,面對「經濟降級」與「移民吞噬」(submersion migratoire),昆德拉的作品,正指出歐洲危機:「小國的存在隨時受到威脅,不知何時會消失」,「歐洲所有國家,正面臨小國化的命運危機」。解救方法,則是提出一種「藝術的至美柔情」和「拿破崙的愛國激情」,追求一種「文化優越」與「政治抵抗」。

「為基督文明辯護」、「國家認同的需要」,似為〈費加洛報〉對昆德拉去世的第一時間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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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派〈解放報〉-昆德拉追求「從認同解放的自由」


對比政治光譜右派到極右的〈費加洛報〉,從昆德拉作品中,發現「國家認同的需要」,光譜從左派到極左的法國〈解放報〉(Libération),卻提出完全相反的矛盾觀點-昆德拉作品的一生追求,正是在尋尋覓覓一種「從認同中解放」的「無限自由」。

法國〈解放報〉於作家去世後第一時間提出,昆德拉作品一生追求的,是不斷探索自由。自由,而不是國族認同,才是歐洲文明最珍貴的寶藏,對人類最重要的貢獻,也是昆德拉從歐洲小說技藝的發展,從五百年前文藝復興人文主義小說家-哈伯雷(François Rabelais),其怪誕、荒謬的在地人間故事,學到的真正 精髓。


自由完全不是自我的無限膨脹,與此相反,自由來自他者的自由,一種沒有成規、跳躍框架的無限探索、墜落與飛升。昆德拉更看到五百年前,哈伯雷的人間主義,如何由賽萬提斯、福樓拜和卡夫卡… 等荒謬現實作家傳承下來,連貫成為一種探索自由的歐洲精神。

以一種對人間自由的探索,昆德拉反對「認同」、「意識形態」還是「理論化」的拘束。昆德拉強調小說的技藝,是一種「清晰、醒悟的藝術」,作為「一種態度、智慧」,站在一種「去除所有政治認同、所有宗教、所有意識形態、所有道德、所有集體性的位置」,這絕非是一種「被動性的逃避」,卻是一種「抵抗、挑戰與反叛」。這也是為何,昆德拉會寫出這樣荒謬的對話:「您是左派還是右派?」「兩者都不是,我是小說家。」

這樣從五百年前小說家-哈伯雷,所啟發的自由,昆德拉不斷探求,最後得到的,卻是一種卡夫卡的情境,一種荒謬的喜劇性,一種「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卡夫卡無路可出的迷宮、城府深不可測的城堡,作為整個世界的預言或是寓言,呈現的不見得一種命運悲劇性,卻更像是一種無意義的喜劇性,而這或許就是歐洲精神的核心,敢於面對變成喜劇的荒誕人生,這也是昆德拉最後一部作品所要提出的,作為其五百年傳承的人生智慧:「無意義,正是存在的本質。」

歐洲小說的技藝,或許在於自由,在於荒誕,在於無意義中,發現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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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間偏左〈世界報〉-從黨國詩人,到背叛逃亡的荒謬人生


對比左派〈解放報〉探索昆德拉展示於世人面前的寫作技藝、理想性格、藝術與哲學的光明面,中間偏左的〈世界報〉,則以一種持平的觀點,展現作家不為人知,或不想讓人知,一種唱片B面、月球陰暗面;這絕非是獵奇、趴糞還是狗仔隊調查,而是讓昆德拉的作品和命運,有機連結,相互輝映,讓兩者更為立體生動,最後讓作品回應命運,在荒謬與無意義中,持續發現。

昆德拉不管是作品還是人生,都充滿矛盾。出生於菁英階級家庭,卻長在無產階級專政。指望音樂的純粹性,腳踏的是不純的現實;生為共產黨憤青,死於資本主義菁英。作品欲脫離作者自傳,作品卻顯現作者命運。

昆德拉生於捷克一個美好家庭,父親為一位音樂教授和作曲家,本來過著往來無白丁的藝術家生活,然二次大戰浩劫過後,更大的浩劫似又撲面而來,共產政權由蘇聯扶持掌權,更大的劫難可能是,少年昆德拉,成為狂熱的共產黨青年。

少年昆德拉堅信:「共產主義,和史特拉玟斯基、畢卡索還是超現實,對我有相同吸引力。」昆德拉不到二十歲即加入共產黨,立志成為一個共黨詩人,早年詩作在於宣傳共產主義,寫了一些讚頌史達林的作品。這些早期詩作,實在太過尷尬,讓昆德拉晚年堅持切割,不放在他於法國至高的七星叢書(Pléiade)的作品集,宛如沒有發生。

作為共產黨青年的文藝金童,卻在一夕之間,從天堂掉到地獄。他於共黨大會,以憤青之姿,提出文藝作為國家的未來,應當免於言論審查,其建議竟被奇蹟通過,成為「布拉格之春」的濫觴。

然而蘇聯坦克進軍捷克,粉碎了革命的希望,也粉碎了這個文藝青年的未來。如《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情節,他被剝除原本知識份子優渥職位,成為一個最底層工人,不僅每天遭受祕密警察監視,父親也被連坐牽連,被剝奪教職和所有演出機會,最後鬱鬱而終。


他後來獲得法國加利馬出版社的幫助,從布拉格清潔工人,轉到法國布列塔尼教書,捷克共黨趁機剝除昆德拉的國籍,可說無所不用其極,希望作家永遠流亡,永絕後患。

終身流亡成為昆德拉的命運,法國成為他的第二故鄉,法文成為他的「第二母語」。於流亡期間,他不僅完成驚豔世界的《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同年更以他教書的內容,出版《小說的技藝》(L’Art du roman),與結構主義、符號學或新小說分庭抗禮,成為歐洲寫作的一家之言。

昆德拉後來更拋棄了冷門的捷克文,以法文直接寫作,弔詭的是,他的法文書寫讓許多法文作家十分眼紅,完全不以為然(如日前去世的 Philippe Sollers),評論朝向兩極化;然而在國際上,因為其法文書寫,得到更廣大的國際讀者,作家地位如日中天,長年為諾貝爾文學獎的熱門人選。

米蘭·昆德拉九十歲時,捷克政府剝奪他國籍四十年後,決定恢復他的國籍,然而,故鄉已經對他來講,早就太過遙遠。

他的作品一如他的命運,共產政權作為《玩笑》、《可笑的愛》,他年少輕狂的詩人時期,一如《生活在他方》,他流亡時期,宛如《告別圓舞曲》,共產黨過去成為一種《笑忘書》;他嘗試以《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探索《不朽》,以《緩慢》的能力,探索《身分》;最終,流亡作家以一生努力,發現了《無知》,人生終究成為,一場《無謂的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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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文學青年報紙,昆德拉學生所撰的超長篇評論,爬梳作家在巴黎教書的生活與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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