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兩天在新王繼位宣告儀式後,與英國老紳士聊天,對方教了我很多生字,例如pragmatism,即是實用主義。
這些年來,皇室的開銷和花費一直被批評,很多人質疑現代英國還有沒有必要花錢搞這些繁文縟節。但現在舉行的這一切傳統儀式,卻沒有多少人反對。(當然,總有人覺得很多餘,但起碼不是大多數)
我想到所謂的儀式感。
我想起當年,絕望的我們湧到英國駐港領事館外請願,其實某程度上隱含著一股咬牙切齒的羞恥──當你深刻明白到跟你「所謂」同種同源的政權實際上要把你趕上絕路,而結果你唯一可求助的只有跟你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外國人君主。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正式唱God Save the Queen,連歌詞都背不起來,然後更多地想到自身與這個外國政權到底算什麼關係。我在殖民地出生成長,但女皇從沒強迫過我要唱國歌。英國人很公道,既然沒打算給你們英國國藉也就沒有強迫你們唱國歌朝拜他們的女皇。可是,歌詞明明對我很陌生,那種莊嚴典雅的感覺卻遠比另一首歌更貼近我成長文化和審美觀,對我來說也親切得多。香港人與英國的關聯是埋藏在很多看不見的文化基因裡。
香港人在這些失落的儀式中重尋殖民地公民的身份,例如重新推廣Poppy Pin,去看重光紀念日儀式,我們在這些儀式裡重新發掘和保全將會被新殖民者抹殺的香港歷史和文化,透過參與這些儀式,也重新將自己與這些歷史和身份結連。那些看不見的文化基因,需要藉著這些看得見做得到的儀式而得到確認和肯定。就如目前前往領事館哀悼的香港人,那一切自發的獻花、敬禮。
看著BBC不斷轉播目前進行的各種儀式,引人入聖的不只是華麗如童話故事的傳統服飾、馬車、儀仗隊、各種象徵性的禮儀,而是因為背後還承傳著久遠的歷史。與英國人談話最可怕的就是他們似乎都很會記年份,哪年哪月發生過什麼事他們隨口就能說出來。那些儀式,即使可能普羅大眾未能深究,但仍然有那麼一大群人保存和執行著儀式本身承載的意義和故事,包括女皇自己也是用一生來堅守這一切。即使當中包括黑暗的歷史,他們也會傳承下去。是這一切令這些禮儀變得厚實而莊嚴,令人肅然起敬。選擇參與這一切的英國人,也是通過儀式來宣告自己認同的某種國家文化和價值,出於自願,而非強迫。看完聖保羅大教堂的悼念彌撒,你真的可以強烈感受到儀式確實可以有效地疏導人民的感受和情緒,也就是禮儀原本的意義。
近日有人以cosplay來解釋英國皇室的角色,我不完全認同,但從某個角度卻又確實可以這樣理解。想想以前德國祖先以為自己得到了英格蘭領土,但到現代就成了你的後代得犧牲自我一輩子扮演最嚴格定義的英國人,連族姓都更改。對於其實早就在考慮廢棄皇室的英國人來說,讓德國血統的家族來傳承這種殘忍而痛苦的cosplay以滿足人民對虛位王位和歷史文化(還有觀光產業)的需要,還挺英式幽默的。
(你懂的,寫作英式幽默,唸作惡趣味)
當然,這些耗時廢事和鋪張的禮儀,都得花錢。英國應該還是務實的,不會打腫臉充胖子,已經預告新王查理斯三世的登基大典會比他母親的規模縮減、人員縮減、開銷縮減,以反映現代英國的生活文化。但目前為伊莉莎白二世舉行的國葬,該做的還是不會少。
因此,有些外國人看著其實牙癢癢心裡羨慕得不得了,卻怎也達不到這高度。因為他們早就把自己的傳統文化革命掉,一面說自己高舉實用主義,一面又羨慕這種帝王級的表面風光。於是拼命搞一大堆儀式,不是人海戰術靠量多充大場面、大排場,就是一知半解地拼貼古代禮儀卻又沒有實質文化根底和情感,空有程序,意義斷裂,東施效顰,非常難看。例如最近香港某學校搞的什麼表孝順儀式,要小孩跪自己父母奉茶發誓,整件事只會令人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