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務虛筆記》書摘

2022/09/22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一、所謂「昨天」,也許不如說「過去」。但是不,這不一樣。譬如,說「我們的過去」,那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要是說「我們的昨天」呢,便包含了對那段時光的態度。譬如「我們從過去走來」不過是陳述一種進程,而「我們從昨天走來」卻是在驕傲著一種進步。「過去」僅僅是對時間的客觀描述,「昨天」卻包含了對歷史的主觀感受。(史鐵生(2004)。〈昨天〉,《務虛筆記》。頁329-330。木馬文化。)
二、我聽過男犯人們渴望女人的故事。講這個故事的人說:「牢牆上那小小的窗口的美妙並不止於太陽、月光和微風的來臨,從那兒還可以望見遠處田野裡的一個女人。」春天,小窗外是遼闊如海的一片綠色,那是還沒有長大還沒有開花的向日葵,晨風和朝陽裡新鮮的綠葉牽連起伏鋪地接天,天空浩瀚無涯靜靜地沒有聲音,燦爛的雲彩變化不住,這時候就會有一個女人走進畫面,像一條鮮活自由的魚在那綠浪裡游。遠處的地平線上有一座房子,很小很縹緲,那女人想必就是從那兒走來的。八個腦袋擠在窗口十六隻眼睛早已等在那兒,屏息靜氣地張望,看她走來,看她鋤地,看風吹動她的衣裳,八張嘴緊閉著或微張著,盯著她衣裳裡沈甸甸顫動的胸脯,盯著她彎下腰時脹鼓鼓的臀部,想遍她美妙身體的各個部分。日頭慢慢升高,那女人忽然扔開鋤頭走到綠葉濃密的地方雙手伸進腰間動了幾下然後蹲下去,講這個故事的人說:「他蹲下去你懂嗎?她蹲下去到她再站起來,那窗口裡響起一陣發情的公狗一般的呻吟。」日在中天時,田野上又來了一個人,一個男人,那女人的丈夫,那男人來了接著那女人坐下,兩頂草帽下面他們吃喝談笑,吃喝談笑差不多半點鐘。「這半點鐘,」講這個故事的人說,「那窗口裡射出的目光簡直能把那個男人燒死。」「別講了。」「不,你聽下去。」那飢渴的目光,無奈的十六隻眼睛,望著天上,那兒飛著一隻白色的鳥,從天的這邊飛向天的那邊,翅膀一張一收一張一收,朝著地平線上的那座房子飛,飛得沒有一點兒聲音。講這故事的人說:「這時田野上的男人和女人忽然不見了。」那男人一把摟過他的女人倒在綠葉裡,那一團綠葉簇簇地響,浪一樣地搖蕩不止。講這故事的人說:「這時那窗口上呢,一隻眼睛也沒有了。」那窗口裡面,和外面的天空一樣寂靜,直到深夜才響起夢中的哭聲……向日葵長高了,越來越高了越來越看不見那個女人了,那時窗口裡的日子倒要平靜一下,八個人的心緒倒要安逸些。(史鐵生(2004)。〈昨天〉,《務虛筆記》。頁342-343。木馬文化。)
三、動人的裸體那是因為她說:好吧,她允許你的眼睛。……顫抖著,脫去塵世的衣裳,孤獨的心不再掩蓋,那是說:是呀,自由和平安,全在這裡。……做愛,在沒有任何人的任何地方,所有可能的姿態是所有可能的語言,「做愛」好極了,這個詞兒準確……不是「要」,「要」在另外一些地方也可以要到,不知道人們為什麼常常會選中了這個「要」字,而C在那時,心魂彷彿懸浮,彷彿墜落,只是去投奔,和收留。……冷漠的服裝脫落了,戒備掉在她光光的腳丫旁邊,溫熱的腿從那裡面邁出來,把危險踢開……主要是:那一刻,沒了差別。是說:好呀你這個壞蛋你這個瘋子,你原來是這樣軟弱,這樣不知羞嗎?好哇你,你從來就是這樣要跪倒要乞求嗎……那就是全部L你的一切自由都被判定為可愛,你的,和我的,一切願望都得到承認,一切自由都找到了平安。……閉上眼睛,感覺一個赤裸的人一向都在一個赤裸的人懷中,中間是不能有一條界線的……。(史鐵生(2004)。〈害怕〉,《務虛筆記》。頁408-409。木馬文化。)
四、一個道聽途說的故事:
浴室的門上有一個用紙糊上的小洞,三個沐浴的女人忽然看見那紙被輕輕地捅破,露出一隻色慾難耐的眼睛。浴女一驚叫一聲,抓起浴巾慌忙遮擋自己的身體。浴女二沒有遮擋身體,而是趕緊捂住自己的臉。浴女三既沒有遮擋身體也沒捂住臉,她衝洞中的那隻眼睛喊:嘿,你這個傻瓜,滾,滾開!
「誰遭受了侮辱?誰讓門外那傢伙得了逞?一、二、三,哪一個?」
「一。恰恰是慌忙遮擋身體的那一個。她承認了那侮辱,她的躲藏和羞恐,滿足了門外那個流氓的慾望。」
「二保護了自己。那個下流的傢伙不知道她是誰,遭受侮辱的是一個沒有所屬的裸體,二已從中逃離。」
「三使那個流氓的企圖破滅。那傢伙,看見了三的裸體,但不能看到她的受侮。三的表情,她的態度,把那猥瑣的欲念限定在其故有的意淫裡。因此門上那隻眼睛,如果看不到一個美麗裸體的不可侵犯,他就什麼也沒看到。」(史鐵生(2004)。〈孤單與孤獨〉,《務虛筆記》。頁425。木馬文化。)
五、(第一次同戀人做愛時,L就是這樣在心裡問的:這是我嗎?那時他甚至有點兒不相信這巨大的幸福已經真的降臨,他一邊吻遍她一邊在心裡問:這是我嗎?她所愛的這個男人真的是我嗎?處在如此令人羨慕的愛情中的一個男人,竟會是我嗎?他不由得問出聲音:「這真的是我嗎?」她抱緊他,吻他,讓他看鏡子裡的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說:「是,是你,是我們。你看,那個赤裸的女人就是我呀,他坐在那個赤裸的男人懷裡,那個男人就是你,你就是這個樣子,一副慾火中燒的樣子……我喜歡你這樣,我愛你,你還不信嗎?那一對肌膚相貼男女就是我們呀……」)(史鐵生(2004)。〈孤單與孤獨〉,《務虛筆記》。頁436。木馬文化。)
Source: Pixabay
六、寫作之夜,我理解詩人的困苦:獨特的心願,必要依靠獨特的表達。
(寫作之夜,為了給愛的語言找到性的辭彙,或者是為了使性的激動回到愛的家園,我常處於同詩人L一樣的困境。比如「行房」或「房事」,古板腐朽得如同兩具僵屍;「性行為」和「性生活」呢,又庸常無奇得盡失激情。怎樣描寫戀人的身體呢?「臀部」?簡直一無生氣;「屁股」?又失虔敬。用什麼聲音去呼喚男人和女人那天賦的花朵呢?想盡了人間已有的辭彙,不是過分冷淡,就是流於猥狎,「花朵」兩字總又嫌離琢,總又像閃躲。「做愛」原是個好詞兒,曾經是,但又已經用濫。)
詩人由衷地發現:上帝留給愛情的語言,已被性亂埋沒,都在性亂中耗散了。
赤裸,和放浪,都讓他想起「荒原」。想起在簡陋或豪華的房間裡,在骯髒或乾淨的床上,兩匹喘息著的隨欲而歡的動物,一個個逃離著心魂的姿勢,一次一次無勞牽掛的喊叫。他看著久別的戀人,不知孰真孰假,覺得她的裸體也似空空洞洞一幅臨時的幻景。他要走近她,又覺得自己沒有姓名,沒有歷史,是一個任意的別人,而過去的L已經預知給了「荒原」。他和她只是:過去和未來之間多餘出來的現在,冷漠的人山人海裡一次偶然的碰撞,隨後仍要在人山人海裡隱沒,或許在時空裡平行,但永不相遇,互相並不存在。(史鐵生(2004)。〈孤單與孤獨〉,《務虛筆記》。頁456-457。木馬文化。)
【我是誰?我為什麼在這裡?】
Elvis,目前在餐飲新創擔任營運總監。政治大學新聞系、新聞研究所碩士畢,曾於 BBC 與美聯社實習,卻從未擔任一天的正職記者。過去 5 份工作皆任職於知名企業:統一、雀巢、85度C、Gogoro 和恆隆行。他是 Gogoro 首批開疆闢土的員工之一,前後 6.33 年,先在其首間實體門市 – 信義全球體驗中心擔任總店長,後成為 Gogoro資深車主社群經理,透過線上跟線下操作,轉動用戶社群,產生大量行銷內容與媒體效益,並創造正向改變,引領 1,303 位車主創下金氏世界紀錄;更曾以英文向美國前副總統高爾執行簡報。作為公眾演講狂熱者,生涯累積超過橫跨 8 大不同主題,共 181 場演講或教育訓練,也在 104, 1111, Yes123, Sofasoda 等擔任職涯顧問。歡迎來信交流:[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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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向美國前副總統高爾執行簡報。累積超過181場演講或訓練,主題涵蓋:履歷表/自傳/Cover Letter撰寫、面試技巧與職涯諮詢、社群行銷、減醣心得與體適能、咖啡等;著作散佈在《大人學》、《Cheers》、《商業週刊》、《104》等。也在 104, 1111, Yes123, Sofasoda 等擔任職涯顧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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