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特稿|《天堂髮廊》導演哈尼阿布阿薩德訪談:我不想把電影搞得像在上歷史課

2022/10/19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巴勒斯坦名導哈尼阿布阿薩德(Hany Abu-Assad)於 2005 年及 2013 年相繼以《天堂此時》、《奧瑪的抉擇》提名奧斯卡最佳外語片,2021 年,他以新作《天堂髮廊》再次帶領觀眾看見以巴衝突下的人民現況,揭示自我壓抑的社會風氣及人們委曲以求生存的真實模樣,讓觀影者得以透過電影理解這些落難的靈魂,並思索他們在歷史複雜攪揉下如履薄冰的處境。
《天堂髮廊》中不做偏頗的評斷亦避免刻意挑起國族仇恨,僅以伯利恆的人民日常作為故事開端,將這個衝突頻繁發生的區域中,現代女性生存的境地如實呈現。透過本篇訪談,帶我們深入了解哈尼阿布阿薩德在拍攝《天堂髮廊》過程中的細節,及他個人對創作的諸多思量。
Q:《天堂髮廊》的開場,美髮師胡妲(瑪娜爾阿瓦德 Manal Awad 飾)和她的女顧客琳姆(麥莎阿德哈蒂 Maisa Abd Elhadi 飾)邊做頭髮、邊閒話家常,但劇情發展旋即以我們意想不到的方式驟轉為黑暗和複雜的調性。這樣的故事靈感來自哪裡?
A:故事取材自真實事件。在巴勒斯坦,祕密特工曾利用髮廊給婦女下藥,透過將她們置於蒙羞的處境──例如用拍立得拍攝裸照,並以這些照片勒索她們──來逼迫這些女性成為巴勒斯坦的叛徒。他們刻意挑選阿拉伯社會中的弱勢女性,確定這些女性得不到丈夫或家人支持。
Q:所以是真實世界中的案例?那麼也有真實世界中的胡妲(天堂髮廊老闆)嗎?
A:是的,這案件發生在大約 20 年前,她仍然住在約旦河西岸的保護區。雖然《天堂髮廊》是根據真實事件改編,但我想澄清一下,這些角色仍然是虛構的。主述者仍然是我。
在寫胡妲這角色的時候很有趣。即使到了最後,她仍是一個觀眾不知道該如何看待的人。當我寫劇本的時候,我理當恨她的所作所為,但我一直覺得她也是受害者。我認為胡妲和琳姆兩位女主角要放在一起看。儘管她們存在同一時間和空間,但琳姆算是胡妲倒轉的過去,而胡妲則算是琳姆往前快轉、可見的未來。
Q:電影的主要命題是背叛。你在寫作時對這主題有多大的意識?
A:我有放在心上。《天堂髮廊》的確是關於背叛和忠誠間的矛盾。沒有惡,善就沒有意義。但它們可以轉移。它們之間有一個交叉接觸點,在轉移的那瞬間,善與惡、背叛與忠誠,變得幾乎相同。我在寫劇本時,對這轉移的動能感到著迷。
Q:背叛,尤其是在政治驚悚片的領域內,是你以前探索過的主題,對吧?例如 2005 年的《天堂此時》?
A:確實如此。我的妻子(導演的妻子阿蜜拉迪亞布同為本片製片)最近對我說:「《天堂此時》是關於背叛,《奧瑪的抉擇》是關於背叛,《天堂髮廊》也是關於背叛。親愛的,你怎麼了?」但這是真的,這主題一直在回歸。
Q:你認為為什麼會這樣?
A:這麼說好了,如果你是一個脆弱的人──我會說我是──有些事情可能會伴隨你一生。在我 11 歲的時候,我背叛了一個人,為了逃避懲罰,我把過錯推到了一個朋友身上,老師對他嚴厲地懲罰,我感到非常內疚。直到現在,我快 60 歲了,我感到的內疚仍然跟當時一樣地強烈。當我 16 歲時,另一個朋友背叛了我,我被他深深地傷害了,以至於接下來我整整失眠了半年。這些事件,尤其是後者,仍然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創傷──有些事情會永遠伴隨著你。
Q:在《天堂髮廊》中,我們遇到了哈桑(阿里蘇利曼 Ali Suliman 飾)的角色。他負責審問胡妲,他也告訴她一個關於小時候背叛朋友的故事。
A:對,就是這樣。這是我的經歷所啟發的。他的背叛導致了一個孩子的死亡。為了贖回自己對最好友死亡的罪惡感,形成了他成為自由鬥士的全部動機。他小時候的情感,到現在仍然一樣強烈。
Q:此外,胡妲和哈桑之間的場景也令人信服。胡妲以聰明和狡猾對抗這位男性審訊者。你將《天堂髮廊》描述為「女權主義間諜驚悚片」。在這些場景中,你是否想到了這一點?
A:當我撰寫劇本時,我試圖讓每個角色誠實。所以,把自己放在胡妲的位置,我想,「這個女的應該經歷了不少男人的鳥事」,她很圓滑、聰明,所以我覺得在某種程度上,胡妲或許還比男人本身更了解男人:她知道可以抓住哈桑的弱點。在電影的過程中,正是她對男人的洞察成功幫助了她,讓她獲得救贖。
Q:這是您在 COVID-19 危機期間拍攝的電影,2020 年,拍攝更一度中斷。對你和演員與劇組來說,這是什麼樣的經驗?
A:哦,真是一場噩夢。作為導演,總是處在高壓狀態,一天要做一千個決定,也總是在懷疑自己是否做到了最好。當我們拍攝《天堂此時》,我們有劇組成員專門在拍攝地附近巡邏,讓我們知道是否有士兵或坦克靠近,好讓我們有時間撤退逃跑。COVID-19 卻完全不是這樣,你看不到它是否在轉角處等你。一旦想到若有人因為拍攝我的電影而被傳染,對當時的我,是一種很可怕的想法。
Q:你們停拍了多久?
A:七個月左右,之後又再花了七個月的時間讓整個團隊重新開始。我們必須處理全新的法規、文書工作和保險,當然還有恐懼。
Q:假設沒有 COVID-19 干擾,你會拍攝出同樣的作品嗎?
A:不會。不管如何,停拍確實給了我改進劇本的機會。我改進了琳姆在電影中的敘事線,讓她更積極對抗她的處境。這個改進很好,因為我不確定在我原先的劇本裡,她的戰鬥力是否足夠強大。但另一方面,我不得不減少拍攝天數。原定的拍攝時間是 30 天,我不得不把它減半,最後我們在 16 天內拍攝完《天堂髮廊》。
Q:你是怎麼做到的?
A:在兩個演員之間的對話場景中,我們決定將攝影機放在對話的一側就好。我們也沒有為每個場景拍攝個十次,僅拍攝了兩次。我們都知道必須在有限的時間內一次到位。
Q:電影中有一些非常優美的長鏡頭,包括長達近十分鐘的開場。這種說故事的技巧是否是你所注重的?
A:是的,它也有助於精簡我的拍攝計畫。在同個場景,若有很多長鏡頭,會感覺故事在往前推進。我承認,一直使用長鏡頭會讓人覺得太勉強,但我喜歡長鏡頭對電影文本所造成的影響。我希望觀眾受困於電影中的時間和地點,尤其是開場,電影的調性倏地轉變,是希望能夠帶給觀眾無法逃脫的感覺。
Q:《天堂髮廊》是在伯利恆拍攝的嗎?
A:一部分在伯利恆(Bethlehem),一部分在拿撒勒(Nazareth)。我找到一塊地下空地,一個已荒廢的蓄水場,簡直就是胡妲和哈桑完美的審訊場所。在現實的情況下,審訊者可能會將胡妲帶到一個較小的空間,但我覺得這個場地可以直觀反映出故事中發生的事,因為它既黑暗又神祕,根本不知道周圍的牆壁延伸到何處。那裡也沒有真正的直線。
Q:加上地窖的感覺,也象徵了胡妲的身分:一名賣國賊和間諜?
A:當然。尤其與琳姆在日光下的行動形成了鮮明對比。
Q:在那個洞穴的空間裡拍攝是什麼感覺?
A:很危險,因為我們沒有足夠的氧氣,所以在那裡很容易暈倒。飾演胡妲的女演員瑪娜爾,她暈倒了一次。
Q:喔不,她真的暈倒?
A:是的,在我們拍攝的時候,很少有機會看到你的演員拍戲到一半倒在地上,她昏倒了大約五秒鐘,我們當下非常擔心,所幸她沒事,立刻醒來。也因為如此,我們特地將一筒筒的氧氣打入這個地下區域,同時現場還有一名監測空氣品質的醫生。
Q:可以聊聊飾演胡妲的瑪娜爾嗎?
A:你知道她是巴勒斯坦的大明星嗎?在喜劇類型中更是如此,無論她在巴勒斯坦走到哪裡,都受到熱烈的歡迎,每個人都想和她自拍。我看過她在其它電影中的表現,非常出色。將胡妲這角色交給她有很大的發揮空間。
Q:她以喜劇聞名,意味著觀眾看她演胡妲的角色會是極大的挑戰。
A:絕對,但也很棒。這也是為什麼我想用一個長鏡頭來完成開場,在同一場景中,她正從喜劇角色轉變為戲劇演員。瑪娜爾把這轉變拿捏得非常好。
Q:16 年後,你再次與《天堂此時》當時的年輕演員阿里蘇利曼(Ali Suliman) 合作,能聊聊這次合作嗎?
A:再次與他合作真是太棒了。我們認識這麼久了,當我有機會再次邀請他加入,對我來說是特別的經歷。他是很棒的演員。
Q:另外一位女主角麥莎阿德哈蒂(Maisa Abd Elhadi)飾演上髮廊的女顧客琳姆,可能是整部電影中最難詮釋的角色。可否聊聊當初選角和拍攝的狀況?
A:我找不到比她更勇敢的演員來飾演琳姆了。尤其開場,當時我已考慮要拍攝裸體的畫面。在我確定要找她演出前,我必須先告知她那個場景的必要性,她說:「哈尼,我必須考慮一下。」我完全明白,這不是一個容易的決定。後來她傳訊給我,說她會演。相信我,她會因為那場戲收到很多仇恨郵件和攻擊。
麥沙還參加了最近在巴勒斯坦舉行的和平示威活動,她的腿因炸彈攻擊而受了重傷,縫了 20 針,留下了難看的疤痕,但她卻對此事一笑置之。住院的時候,我有與她通過電話,儘管她很痛苦,聲音仍然很愉悅。這就是她。
Q:你曾經說過,一部偉大的電影必須讓觀眾面對自身的恐懼和虛偽,需要向觀眾的想法和作為提出尖銳的質問。這個作為電影人的信念從何而來?
A:這得回到我為什麼成為電影創作者的故事。一切都追溯到我看了《飛越杜鵑窩》(1975)的那一天。我在青春期看了這部作品,並且第一次因為看電影而改變,在那之前,電影對我都僅是純粹的娛樂。
《飛越杜鵑窩》讓我正視自己的恐懼。小時候,我總是被告知要遵守社會秩序,我總在自己的腦中挑戰規則,而這部電影讓我知道:質疑規則是可以的,即使你會因為提問而受到懲罰,但你的精神是不會被壓垮的。
Q:還有哪些電影影響了你?你的電影,包括《天堂髮廊》,都有非常強烈的政治驚悚元素。
A:我喜歡哈里遜福特的《絕命追殺令》(1993)和湯姆克魯斯的《黑色豪門企業》(1993)等電影,這些都是好看得要命的作品。還有偉大的梅爾維爾,拍攝的諸多法國驚悚劇情片,像是《紅圈》(1970)。另外,我也是埃及驚悚片的忠實粉絲,它們有另外一種風格。其它像薛尼波拉克的《禿鷹三日》(1975),和關於臥底的電影《驚天爆》(1997)我都很喜歡,我認為它是這類型裡的佼佼者,觀影期間我坐立難安,看完之後卻感到非常充實,也讓人思考了好幾天。
Q:《天堂髮廊》是一部政治電影,但我們聽不到任何組織的名稱,甚至也沒有國家的名字。當寫它的時候,你有特別想要將當時的政治氛圍放入電影中嗎?
A:我不想把電影搞得像在上歷史課。事實上,《天堂髮廊》的確從未出現「以色列」。我相信如果想拍一部好電影,它當然該擁有某個特定的時間和地點設定,但它也應該有更大的企圖心。為了將藍圖打開,我不想落入解釋一切的陷阱。胡妲和哈桑審訊時的對話,就他們談論政治的部份,只是他們角色塑造時必須談到的元素。
Q:或許這就是為什麼這麼多希區考克的二戰間諜驚悚片,像《海外特派員》或《美人記》,在當今世界仍引起共鳴?
A:哦,《美人記》!那真是一部好片。是的,重點是關於角色和探討的主題,這也是我電影所重視的。
Q:拍攝《天堂髮廊》時,你是否努力在兩者之間保持平衡?
A:是的,許多觀眾在看電影的時候,並不會感覺到巴勒斯坦現況的存在。我在寫《天堂髮廊》時,有時真的會寫一堆解釋性的對話,好讓我能清楚地看到電影的背景,之後就把它扔掉了。因為正如我所說,電影所描述的情況與特定政治無關,這是關於普遍的人類行為:背叛自己,背叛國家。你不需要被敵國佔領才能理解這些是什麼。
Q:《天堂髮廊》是你過去 20 年來的第八部劇情片,你認為自己在未來幾十年將走向何方?
A:你知道嗎?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完全沒想法。當然,我總是會想一些大問題:誰從苦難中受益?為什麼我們找不到解決方案?未來我們將如何生活?就個人而言,我沒有特別規劃。但我想,我會持續提出這些問題。
哈尼阿布阿薩德(Hany Abu-Assad)
採訪、撰稿:IFC FILM
翻譯、劇照提供:東昊影業
責任編輯:黃于真
核稿編輯:張硯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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