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末看了《流麻溝15號》,晚上7點的場次坐了8分滿,電影結束後,沒有任何一位觀眾離開。黑暗的戲院,螢幕上只剩下工作人員跟贊助者名單在跑,曹雅雯的歌聲唱著:「閣較黑暗,嘛總有一點光,照入心內,永遠的所在。」
絕對是好看的電影,但老實說,我不太確定對不了解白色恐怖歷史的人來說有「多好看」。雖然電影主軸是基於「綠島再叛亂案」,但改編成電影後,每個劇中角色背後都有著太多受難者的影子,而每一幕戲背後的情感能延伸多遠,對我而言,或多或少與觀眾對這段歷史原本的了解程度有關。
所以為了讓你的《流麻溝15號》變得更好看,我想用最短篇幅,講幾個我聯想到、但電影中沒有演出來的故事。
一、關於碉堡與蝴蝶
把政治犯關進豔陽下的碉堡禁閉是綠島常見的懲罰。蔡焜霖在公視紀錄片《白色王子》中提過,他的好友蔡炳紅因「綠島再叛亂案」被關入雕堡時,他甘冒危險,趁警衛不注意,帶著餅乾去給蔡炳紅,但蔡炳紅只是虛弱地說:「水…水…」原來被關進碉堡除了吃喝拉撒睡都在裡面,一天也只有一碗飯一碗水。
那就是兩人最後一次見面。
蔡炳紅被移送到軍法處後,曾在那裡他寫信給難友,說他「做了夢,夢中變成了一隻蝴蝶,自由自在的在長滿了透紅的杜鵑花的山野裡飛翔。」隨後他遭到槍決,年僅26歲。
60年後,蔡炳紅的妹妹蔡淑端寫了一篇文章紀念哥哥,裡頭寫道:「每當我端一杯熱熱的咖啡,坐在後院觀賞菜園時,常有一隻小蝴蝶,會突然出現在菜園裡,自由自在地飛過來飛過去。每次看到牠時,我心中就想著:這隻蝴蝶,是我的哥哥嗎?」
二、關於嚴為複審
綠島再叛亂案原本判1人死刑,在蔣介石要求「嚴為複審」後,多殺了13個人。沒有新事證,沒有另引法條,13條人命就這樣沒了。
這種事情對蔣介石來說不是個案,他常常在原本的判決上批示「發還復審」、「嚴為復審」甚至「應即槍決可也」,還曾在兩次發回覆議後,仍對加重的刑度不滿,直接叫法官報上名來,批示「為何不判死?應限於十日內復審,具報本件所判之審判官為何人?」
根據促轉會統計,蔣介石介入了45%的政治案件判決,經過蔣介石核覆的,最終判決有28%是死刑,而沒有經過蔣介石之手,只有4%死刑。
三、關於獄中三角戀
蘇素霞是綠島當地人,因容貌動人、歌聲甜美,人稱「綠島百合」,當時綠島軍、民甚至犯人中都有她的追求者,島上的政戰官劉覺生也是其中之一。
但眾多追求者中,蘇素霞偏偏對政治犯曾國英情有獨鍾,兩人因演出政戰主辦的愛國戲劇而相識,情投意合,私定終身。沒想到,這件事被劉覺生發現,一氣之下就把曾國英關進碉堡,並向蘇素霞的家人施壓。當時跟政治犯往來之事可大可小,迫於壓力,為了怕牽連家人,也是為了救曾國英,蘇素霞選擇嫁給劉覺生。
隔月兩人在台東舉行婚宴,沒多久後蘇素霞失蹤,隨後,她被發現孤零零地倒在飯店廁所內,服毒殉情,享年21歲。
四、關於丁窈窕
1954年,國民黨特務疑似貪圖檢舉匪諜獎金,虛構出「台南市委會郵電支部案」,懷孕中的丁窈窕因此入獄,並在獄中產下一女。
在保安司令部等候判刑時,丁窈窕遇到了同是政治犯的前男友郭振純,兩人當年就是因為郭振純擔心自己參與政治會連累丁窈窕才分手,沒想到還是在獄中相遇。丁窈窕告說他,自己可能會「先走」,明天會剪一撮頭髮,放在新樂園的香菸盒,請他去撿。
隔天撿到香菸盒的郭振純,在丁窈窕被槍決後,又關了足足20年才因為蔣介石過世得到特赦出獄。他帶著丁窈窕留給她的頭髮,用紙袋裝好,埋在丁窈窕母校台南女中操場邊的金龜樹下。他回憶,丁窈窕曾說自己在南女度過人生最快樂的時光,因此他將丁窈窕最後的信物留置於此,告慰她在天之靈。
那棵樹後來被稱為「丁窈窕樹」,2017年2月10日,臺南女中校務會議全體代表無條件通過,移除丁窈窕樹前的蔣介石銅像,送往永康的成功里眷村文化園區。
五、關於特別接見
張常美描述過被「嚴為複審」的傅如芝之死,當時她們兩正在做女工,看守過來對傅說:「妳特別接見,爸媽來看妳。」傅如芝嚇一跳,因她本是不准接見的。張常美等人跟著她回房,傅如芝可能有預感,臉上毫無血色,眾人面面相覷,最後是張常美問她:「小傅,妳好像要走了?」
傅如芝點點頭。在寒冬的牢房中,她慢慢脫下藍色的囚衣,再脫下穿在裡頭的綠色毛衣,向張常美交代:「這個給我弟弟。」然後她套回囚衣,一個人慢慢走出去,其他人陪著她一路走到樓梯口,看著她一步一步緩緩走下樓梯,每個人都是滿臉淚水卻又不敢哭出聲。
這時,傅如芝轉過頭,看了大家最後一眼,說:「再見了,保重!」然後她一鼓作氣地跑下樓,當她啷啷的腳步聲消失在長廊,所有人才一齊放聲大哭。當天傅如芝遭槍決,那時她24歲。
六、關於獄中的母親與孩子
前面提到丁窈窕在獄中產下一女,這女孩就在監獄中長大。許多女性受難者都描述過,當丁窈窕被「特別接見」後,她抱著女兒走出牢房,而女兒卻被獄卒搶走,那時女兒就知道媽媽要離開了,於是她抱著媽媽大叫:「我媽媽不是壞人,不要槍斃她!」小孩淒慘的嚎哭,聽者無不動容落淚。
賴瓊煙帶著尚在襁褓的兒子一起入獄,父親知道她加入共產黨是死劫難逃,來信要她徹底悔悟,不要害了小孩,於是她被槍決前夕將小孩送回娘家。在她死後30年,兒子到六張犁亂葬崗將父母屍骨迎回台中安葬,提到白色恐怖,他只說:「希望這種悲劇不僅台灣不要再發生,全世界,全人類都不要再發生。」
同案的共產黨員季澐也是帶著小孩坐牢,她被槍決時方29歲,而她的兒子、3歲就父母雙亡的楊揚則在21歲時自殺。根據文史工作者藍博洲的調查,楊揚是因服役時國民黨要派他以共產黨之子的身份去中國做特務,楊揚內心充滿衝突與矛盾,無路可走,只能自殺。
陳勤帶著剛出生的大女兒坐了一年半的牢,轉送綠島前才送回家。出獄後,五歲的女兒不認得她,更由於念幼稚園時常因她的緣故被人罵「小共產黨」,因此女兒只認爸爸跟阿嬤是家人。陳勤花了大半輩子來彌補自己與女兒的關係,就連後來領到黑牢的賠償金,也全都給了大女兒。她說,跟著她坐牢的女兒才是最無辜、最沒選擇的受害者。
最後,也稱不上什麼故事。綠島再叛亂案中,那群連水果刀都沒有,卻被按上叛亂名義、並因蔣介石一句話改為死刑的受難者們,在行刑前都露出了燦爛的笑容。沒有人知道他們有過什麼約定,為何能用笑容來面對死亡?但他們用笑容展示了人願為自由理想犧牲的高貴,也對那個時代、那個獨裁政府做出了最大的控訴。那些笑容,就是最有力的反抗。
也許有朋友會覺得,這部片少了槍聲、少了屍體、少了殘忍的刑求、少了他們認為白色恐怖最該被強調的泯滅人性,也有人認為本片對各種角度歷史的描述不夠詳盡,但我認為,這是一部真正屬於未來台灣人的電影。它不只告訴你支持轉型正義是支持人權,它更告訴你,轉型正義非但不會撕裂族群,還正好相反,轉型正義才是這座島嶼上族群團結的契機。因為,我們跟那些面露微笑的受難者,在乎的是同樣的價值,我們同樣熱愛自由,同樣珍惜這片土地,而轉型正義,是我們抹去政治符號的塗裝,辨認出心中相同價值的必經之路。
在台灣,轉型正義的困難在於自由、人權等概念,常常跟對國家的忠誠起衝突,我們不可能從所有人身上拔除掉國族情感,但透過文化的改變,我們也可以一步步改變認同的對象。當我們是忠誠於自由、民主以及這片土地上所有人的基本權利,而不是忠於政黨、中華民國或蔣總統時,這座島嶼上的人們才可能真正地和平共處,乃至於共同抵禦侵略、捍衛我們真正在乎的價值。
選舉將近,國民黨又在操作戰爭議題,希望這部電影,能讓你我回想起這些無辜的受難者,了解在威權統治下的每一天都是戰爭,沒有誰是真正安全的。也希望這部電影,能讓你記住受難者最後的笑容與勇氣,為了自由民主,台灣人是連死都不怕的,過去不怕中國國民黨,現在也不會怕中國共產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