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人之家》是紀錄片導演盧盈良的第二部長作,不僅獲選台北電影獎最佳紀錄片,更入圍第 59 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片中紀錄導演阿良在離家多年、再次回到農村的家鄉以後,面對家裡依然故我的人事:從小通靈而供奉十二尊神明的哥哥、不改陋習賭博成癮的父親、總是夾在中間力不從心的母親⋯⋯。時光匆匆,儘管本性難移,卻阻擋不了注定老去的歲月、終有所動的人心,影響著阿良對「回家」的看法。他透過影像記錄這個他曾缺席,卻始終無法解答的疑惑,希望能填補心中長久以來的空洞。
談到此片的創作契機,是源自於家鄉母親的一通電話,希望導演能夠為她拍攝身後照,並留下一些家庭影像。在這之間碰巧遇上哥哥想要轉型種植小番茄,母親希望導演能夠資助他一把,因而決定將目前現有的素材整理成短片《阿志》投稿新北市紀錄片獎。他也成功獲選得到一筆補助,其中一半用來幫助哥哥的新事業,一半用來發展長片。
「我一直覺得我們家是被詛咒的家庭。」明明家中供養著多尊神像,身為家庭成員的導演卻這麼說道。每次哥哥想要嘗試種植農作物,雖然總是努力勤懇地工作,最後卻都以失敗告結。正如同片中觀眾們看到的,這次種植的小番茄果然再次失利。
「講實話,他那時候跟我講這件事的時候,我心裡有點幸災樂禍。」導演毫不避言地說。對家庭的認同在此刻給予他強烈的挫折感:一方面疑惑那些莫可奈何的不幸,一方面也被自己以旁人眼光「看笑話」的心態給嚇到。這些念頭讓導演對這個家的態度開始轉變,反省自己原本對家裡的種種怨懟,也因此與家庭的關係發生變化。
在這樣一部充滿自身課題,被攝者又全是至親的作品中,導演兼具兒子、弟弟、叔叔角色,同時更是這部片的作者。當導演將這些記錄家庭的影像發展成片,開始結構創作的時候,作者性格便會跑出來,想要再多拍一些素材提供創作。身為弟弟的他,希望再次資助哥哥的農作,能夠有好的收穫;而作為創作者的他,則是希望再觀察後續的發展,提供作品更多影像使用。
在這次「重逢」的互動中,導演反思自己起初面對家庭較為自私、冷淡的態度。他試著說一些過去不曾開口對家人說的話,是為補償當初在心態上的罪惡感。因為拍攝這部片,他需要常常返家拍攝,家人們也會藉機詢問要不要回家?在一來一往間,所謂「拍攝工作」更像是導演與家人間關係潤滑的藉口。有了導演的在場,這個家總算不再只是供神像擺放的壇位,而是能偶有笑語火花的家。
《神人之家》是屬於盧盈良導演極具個人式的家庭影像。他在這部片中,把自己與家人完全交了出去,最後呈現出自己理想中的模樣。雖然拍片過程中,他與家人的關係相較之前和緩許多,但還是無法與之和解。那些與家庭間的課題,或許可以接受或理解,他卻不認為可以跟自己和解。他也沒有定義觀眾一定要在這部紀錄片中看到什麼,畢竟自己最後也未能做到原諒。倘若有人因此找到與自身家庭的同感,那是創作這部片額外收獲的福氣。
「這部作品讓我有機會去理解,為什麼我會變成現在的我,這對影像工作者來說很重要。」藉由這部片梳理對自我的疑問,之後的作品才能真正長成導演想要的樣子,而非帶著滿肚子的疑惑,成為陰霾籠罩在每部作品中。
談到此處,導演說會拍《神人之家》最大的根本原因,是因為對自我認同存在著很大的問號。「我其實很不喜歡我自己。」原本的他,從沒想過自我認同與家庭議題有著這麼緊密的因果關係,是透過拍攝別人時,在其中看見自己的影子,才進而回望心裡的聲音。
不同於許多紀錄片導演總是以「議題」為先,盧盈良導演認為「自我認同」是他的拍片動力。「我很怕哪一天沒有自我認同的問題,我就沒有動力拍片了。」緊接著導演又笑著補一句:「但以我的個性,可能到死都不可能。」他拍攝的對象與自己有一個很大的共同點,那是對自我存在的疑問。他想透過紀錄被攝者的過程,觀察他們會對世界與自己提出什麼樣的質疑?導演不一定想在這中間尋找答案或出口,而是希望在這個歷程中,能夠發現多一個理解自己的方式。
在追尋自我的過程中,當然也會涉及到議題的拍攝。雖然那也是作品重要的一環,但導演還是坦誠地說,其實追根究底還是在處理自己的課題。也因此,他並不急於找到一個說一不二的解答,而是想將心中的疑問剖出某個切面,提供觀眾一起參與思考。例如在《神人之家》中,導演提出最大的詰問:「你相信真的有神嗎?」同樣對信仰的疑惑也反應在他第一部長片《牧者》中。導演說他對任何信仰的形式都非常排斥,因為這對自我認同造成的打擊很大。他認為詮釋信仰時,時常碰到讓人無法溝通質疑之處,而成為至高無上的存在。
原先的他排斥信仰,特別是看到母親為了供奉家中神像,需要拖著年邁身軀爬上爬下,按時拜拜,更加覺得不合理。但母親卻回道,這些年來都是這些神明陪伴自己,聽她訴苦祈求,成為生活的寄託。這也提供導演另一層對信仰的認知,或許無法完全接受,卻能理解它存在的意義。導演不想正面去回答拋出的問題,而是透過片中不同角度的立場說話,提供自己與觀眾思索問題的空間。
最後,導演分享目前正在籌備的拍片計畫,是去年新北市紀錄片獎的優選影片《歌舞的我們》,將發展成紀錄長片。片中主角是原住民 LGBTQ,內容依舊涉及對信仰的挑戰。導演說自己在這部片裡,不再是對信仰的存惑,而更多著墨在被攝者不願坦露的內心以及原因。在形式上也嘗試不同以往的拍攝手法,這裡導演先賣個關子,希望屆時觀眾們看到成品後,能有不同的觀影體驗。
導演給自己的期許是,希望他的紀錄片「不要那麼像紀錄片」,而是在多方嘗試的過程中,能找到屬於自己的語法與風格。是電影帶他離開家鄉,追求更多更廣的藝術視野;也是電影帶他回家,讓他得以有彌補缺憾的機會。
採訪、撰稿:15 噸的書
攝影:顏良宇
《神人之家》劇照提供:ifilm 傳影互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