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林彈雨的台灣
前一陣子台海軍演,美國人都以為開戰在即。
請假要回台灣的時候,老闆很認真問我現在回去安全嗎, 我用很感人的口氣回答說,再不回去以後就回不去了。
抵達台灣後,他三天兩頭敲我問我是不是一切平安。
那天我在龍潭一個茶園涼亭下喝著茶, 同事打 Slack 問可不可以參加一個緊急會議。 講著講著天空出現了幾架直升機,稍微安靜之後,會裡的人問我為什麼有這麼多直升機。 我說看到好幾架阿帕奇直升機同時在頭頂盤旋 (附近有一個輕航基地)。
然後我聽到有人說 "Oh my God, everything OK there ?"
在美國很不容易看到軍事設備,想要看到阿帕奇直升機可能要冒死闖入沙漠裡的軍事營區。當時我真希望再聽到鞭炮聲,他們就更以為我是在槍林彈雨中參加會議。 而且還是在休假。
晚上到高朋滿座的路邊台式海產快炒接地氣,只看到一片國泰民安。每張桌子下都是一個接一個的空啤酒瓶。沒有人檢查 ID,全部自己來,拿了啤酒自己開。 酒一瓶接一瓶開,菜一道接一道上。這還是個平常上班日的晚上。這哪裡像是國際眼中劍拔駑張的地方? 全世界都多慮了。
不過最近裁員這麼兇,讓局外人擔心一下也好。 矽谷的傳統是不隨便砍那些故鄉在槍林彈雨中求生存的員工。
這張美照看起來像動了手腳。没有。 葉子長得就像水彩畫。
粽子長什麼樣?
在台灣養了一個壞習慣,跟朋友約見面都會早到半個鐘頭,看看附近有什麼好吃的。如果塞得下就塞兩口, 塞不下就留作下次參考。 所以不管走到哪,不管餓不餓,就是隨時吃一些小東西。 在台灣嘴巴跟腦筋都不可能閒著。
安排這些要有學問、有計劃、也要有藝術,不能看到什麼吃什麼,而且有些東西絕對不能碰。 麵飯之類的吃一碗就完了,這趟也白跑了。早到的原因在可以先走一圈安排吃哪些東西⋯⋯ 這還得有順序,比方豆花粉圓就必須留在最後。 第一趟是探路,第二趟才開始執行。
那天約在一個老牌咖啡館見面。我先逛了一圈, 回頭看準了蘿蔔魚丸湯。 跟老闆娘剛點完,又看到牆上貼著肉粽。心想如果不是很大顆,也許配蘿蔔湯還不賴。 順口問老闆娘: 不好意思,請問粽子長什麼樣? 不要問我為什麼這樣問,也許當時腦子裡想的是英文。 也許我不正常。不知道。
這話剛講完馬上就後悔。我知道闖了大禍。
老闆娘沒有回答,只是很不可思議地看著我。小小的店内一片寧靜⋯⋯ 除了在座的三位客人起了一點騷動:他們全部停止用餐,緩慢而一致地轉過頭來看我,三個人的下巴同時微微張開。許久、許久都合不上。
如果我一口美國腔,這三張嘴大概不會張開。他們會選擇同情我。問題是當時我竟帶著一絲台腔⋯⋯ 在台灣我一直試著保持失落已久的台味。
這件事情怎麼收場的?沒收場。老闆娘一直沒有回答我,好像我從來沒問過一樣。我也沒解釋其實只是想知道粽子有多大,怕吃不完。 那太複雜了,那三張張開的嘴也不會再相信我。越描越黑不如咬著牙撐過去, 一會就熬過了。只要他們不偷偷拿手機開直播就好。
所以我乖乖喝了一碗很寂寞的蘿蔔魚丸湯。 粽子的事就算我沒問。
找老闆,自己去 !
到了那一家老牌咖啡廳,想起若干年前跟當兵的朋友來過。 那次一進去那位很台味的朋友用台語說你們頭家在嗎? 櫃檯忙著冲咖啡的小姐說在樓上。
朋友說,上樓去跟你們頭家說當年做兵的朋友來看他。叫他快下來。
咖啡妹說:找老闆,自己去! 說了繼續冲她的咖啡,頭都沒台一下。
好有個性的員工。 她根本應該在美國的。
跟朋友去貢寮吃活海產。在海邊一個挺有情調的餐館點了那些在美國永遠吃不到的海鮮。邊吃邊看著海,跟老闆娘聊,我們都羨慕每天有這麼好的海景真是太幸福了。
老闆娘說這種鬼地方天天看海, 一步也走不開煩死人了,跟你換三天就知道。
好有個性的老闆娘。 她應該去美國開店的。
慢慢發現台灣人越來越有個性了。 服務業的人不必盲目討好你,也不必虛偽地客套你。 專業是一回事,刻意迎合你反而有點失格。
數學能力可能不比人差的土狗
混了幾天攤販都熟了。
每次過去都請老闆幫我洗好切好,芭樂和蓮霧各切一大包。 有時候每樣都想吃就請黑白切一包。那隻永遠昏昏欲睡的土狗從來不抬頭,可是每次聽到我的聲音,總會很詫異地轉過頭來看我。
在美國你要是請賣水果的順便黑白切一包,他可能會打電話報警。
老闆邊切我的水果邊吆喝張羅其他客人,他可以同時跟五個人對話,跟三個人結帳。 兩斤木瓜 +三斤香蕉, 給了五百塊, 立刻就知道該找多少。 絕對不會錯,比電腦還可靠。
至於那隻每天在沒有收銀機、沒有計算機,只有槍林彈雨般的真實數學問題中冷眼旁觀的土狗⋯⋯ 受到這樣的耳濡目染,他的數學能力應該不差。說不定好過我認識的一些同事。
出來倒個垃圾
出來倒垃圾又是另一種奇特的經歷。
那個廉價刺耳的電子樂是不是該換了?應該有50年了吧? 少女的祈禱沒有問題,用真正的鋼琴聲會不會好一點?
總之,我很難相信在這麼擁擠的巷道中穿梭的垃圾車能這麼準時。他們說 5:20到,我怕他騙人早到,總會早10分鐘下去。 這一下去不得了,下面全是穿得很家常的婆婆媽媽。 早一點到的也許穿雙外出便鞋, 匆忙一點的就穿拖鞋。那棟樓裡的人這一會全都出現了。 瞬間你可以一眼看盡那樓裡每一個住戶的代表。
大家都很熟就開始聊天,只有我一個人站在尷尬的角落偷聽。 大家提著每家私藏奇形怪狀的垃圾袋,聊家常,聊食譜。我已經準備好了,要是有人問我是哪一家的住幾樓的,怎麼從來沒見過⋯⋯ 還好準時的垃圾車解了我的圍。
令我大吃一驚的是垃圾車後面竟然跟著里長候選人拉票。 下一幕令我驚訝的是每一位婆婆媽媽扔垃圾的精準度。 車子以時速5公里的均速前進,婆婆媽媽們扔了六七個袋子,從容捧著一大包廚餘跟著移動的車子,邊走邊往廚餘桶李倒,一滴也沒漏出來。碰上下雨還能一隻手撐傘,另一隻手做完上面所有的事。 垃圾車走了,婆婆媽媽們留下來繼續聊、等回收車。
每天10分鐘的聚會就在這麼隨意的場合即興進行著。
短短幾分鐘,你可以看到社區最真實最聚焦的一面。台灣沒有酒吧文化,如果有的話這就是了。
台灣最美的是垃圾車工人
朋友說她丟垃圾的時候不小心順手把手上的汽車鑰匙也跟著丟進去了,想伸手去拿已經來不及了。
後面怎樣就不清楚了,也許她留了手機號碼給垃圾車工人。 不過,重點在後面: 幾個小時以後兩位垃圾車工人把汽車鑰匙送回來,還換了乾淨的衣服。她感動的不只是把鑰匙送回來,而且是換了乾淨的衣服。 這代表某種程度的在乎、責任加上尊重,而不只是公事公辦。 當然如果根本沒去找,也不會有人知道,不過就是一把可以重配的汽車鑰匙,當事人也許沒那麼在乎。 可是重點不是當事人怎麼看這件事,而是他們自己怎麼看這件事。 這就叫做美麗。
台灣發生的很多家常小事在美國都不可能。
從沙漠到廟口
下面上下兩張照片差距 1 萬多公里。 上面是我去沙漠裡的資料中心出差, 從 motel 開車上班的途中拍的。 那種地方被人打死了永遠破不了案。 沒有人,自然也不可能有人情味。 世界上只有你,跟什麼都沒有。
兩個禮拜之後我出現在下面的照片裡。
在廟口叫了一碗米粉湯,吃著吃著看到一位婦人提著一大塊路邊新買的豬肉, 請那位已經忙翻天的老闆娘幫她燙熟。
這是一個很奇怪的請求。
老闆娘說他實在很忙,幫不了這個忙。 那天天很熱, 婦人不停地拜託,說他來自遠方,如果不燙熟帶回家肉會臭酸。 老闆娘一直說實在很抱歉,沒有時間幫這個忙⋯⋯ 這是真的,當時店裡有四桌客人, 他邊切著我的滷菜,邊跟那位婦人道歉。
這樣的請求和對話在美國根本不可能發生, 就算提出來了,商家都會以不可思議的口氣請他離開。他們不會拒絕, 也不會解釋為什麼要拒絕,面對一個不可思議的請求,連拒絕或是解釋拒絕都是多餘的。 他們只會堅決地請他立刻離開。
婦人繼續請求著,老闆娘也繼續抱歉著、 解釋著。
終於我的滷菜來了, 一個早餐叫了四盤菜, 旁人有點為之側目。 說是四盤菜其實是七樣菜, 有六樣是合併的。像樂團鼓手一樣,前面擺一圈各式各樣大大小小的鼓。
也許這種吃法在台灣的確有點不正常。 可是我無法正常。
婦人仍然請求著, 老闆娘也仍然抱歉著。我開始轉頭看電視。選舉新聞和那幾碟有頭有臉、有皮有肉的滷味,轉移了我的注意力。 我也不再理會燙豬肉事件。
付錢的時候,我發現老闆娘正在燙那塊豬肉,兩人還聊著。
看到廟口那樣的擁擠,突然覺得有人情味的擁擠和雜亂竟然也很美,所以趕緊照了下面這張相。
台灣最美的是廁所
走在台北任何一個角落, 不要說在捷運站內,甚至走在鼻頭角的健行步道上,你永遠不需要擔心上廁所這件事。
在台北捷運站上廁所,常碰上清潔人員正在裡面清理。 即使沒有人在清理,進口的地方總是吹著大風扇,顯然是在把剛剛才拖過的地吹乾。 電扇不是給你吹涼的,那個呼呼的風聲在告訴你,這個廁所是乾淨的。
這麼大流量的洗手間, 地上永遠是乾乾淨淨的。 顯然工作人員是常駐性的, 而且是馬不停蹄地保守台北人最基本的文明。有時候走進廁所碰上清潔人員,他們會很識相地退讓到另一邊,繼續另一端的清潔工作。 那種小小的退讓相信每一個如廁的人都看在眼裡。
一個國家的文明在於你敢距離尿斗多近。
不要小看那能夠讓你放心向前踏一步的小文明,若不是那些一看到你走進來立刻就識相退到一邊的清潔人員,這些都不是理所當然。
更不要小看「上廁所」這件事,如果你從來沒有想過這件事,那是因為你從來沒有面對過這個問題。 只有從國外回來,你才會更深感激台北無所不在、大方標示的廁所, 以及那些讓你能夠享受人類基本文明的人。
沙漠裡的台灣製 : 雲端世界的幕後巨人
之前兩個禮拜才在沙漠裡的資料中心出差,看到數以萬計的伺服器。 這只是一個資料中心而已。 當然這些伺服器都是台灣製。我知道,但我不知道別人知不知道。
這件事有點複雜,伺服器的主機板和晶片當然都是台灣設計製造。但組裝伺服器的工廠可能在大陸。做好了用貨櫃船運到美國,在矽谷加上周邊設備、網路交換機、組裝成機櫃。最後再用貨櫃車運送到各個資料中心。
進入資料中心的時候一切都已經安裝完畢,只要推進預定的位子,接上網路和電源,一個機櫃72台伺服器很快就可以運作。 資料中心都是以機櫃為單位,這叫做 rack and roll. 大家幾乎是以軍事化的效率與精準去執行。
這家公司挺有名的,一般美國人也許以為這是美國公司,因為他們也在矽谷。 當然我知道骨子裡這是一家台灣公司。 矽谷知名的雲端公司很大的比率都採用他們的機器。你可以說他們是雲端幕後的巨人。那次在資料中心,我也注意到整排機櫃上都有這家公司的標記。
然後我就回台灣渡假了。
沒想到這次的台灣在一個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看到了最真實的相貌。那裡顯然是總部, 在一片田野中矗立著幾棟十幾層辦公大樓。 頓時突然覺得很親切。 親切的原因之一是兩個禮拜以前在1 萬 5 千公里之外他鄉異地的沙漠裡見過面,原因之二是竟然在台灣最不起眼的鄉下意外撞見了幕後的雲端巨人。
當下馬上拍了一張照片傳給同事和老闆,竟然也引起一陣騷動與好奇。 也許一般美國人並沒想到這一切其實都來自台灣 - 儘管機器上也許印著美國製。 他們或許沒想到這麼一個不起眼的小地方,竟承擔著全世界資料中心裡成千上萬的伺服器。
台灣跟矽谷跟世界都實實在在地連接在一起,而且一直是幕後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