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習作

2022/12/27閱讀時間約 25 分鐘
「鏡子與交媾都是污穢的,因為它們同樣使人口數目增加。」
                    ──烏爾巴爾祭師
照例,這將是一個關於他者的故事。
我知道人們對我較之對我的作品更好奇,或者說,當他們讀完那些精采的傑作之後,對創造它們的這位天才不由自主發生興趣。最後的焦點總是落到我這個作者身上。他們會懷疑作品與我個人背景的關係,即便我用第三人稱敘述觀點去寫,可還是有意無意被那些無聊讀者拿來與故事人物相提並論,胡作聯想。
我不否認某些夠專業的讀者確能解析故事人物與故事作者的裙帶關係,憑著簡單的心理學常識,還有一點運氣,有時他們真可命中一二,像中了彩券頭獎那樣,讓躲在虛構人物背後的真實人物困窘地現形。但請注意,「真實人物」。這「真實人物」在別人作品的場合或許是作者本人,但在我的作品裡,卻全無例外的是「他者」。這絕非謊言,只要讓你得知我的創作方法便能澄清這點……好吧,既然這很可能是我最後之作,我就大方一點,把壓箱底的書寫秘密公諸於世好了,如此一來不會再有人絮絮叨叨竊竊私語臆測本人與筆下人物的關聯,幫我扣上莫需有的帽子。
我稱之為「真實的虛構」的寫作策略,其實很簡單,即:斷章取義某某人〈特別是我舉目所見、週遭的人〉的實際經驗,再加以剪裁扭曲拼貼變造,頓成一個嶄新的故事。或許有人會想告我剽竊,但請記住,「天下文章一大抄」,何況我抄的是尚未形諸文字的東西,譬如某些真實人物的立行坐臥吃喝拉撒喜怒哀樂等等,我還加入自己的想像,如何算得上是一種偷盜?無論如何,現在你已明白我的創作法,倘若也願意相信,那麼你該理解,就算我的小說人物被揭穿,被指與現實世界中的「某人」相符,那「某人」也絕對不是我,因為,我從來是以他人為原型來打造小說人物啊,如此簡單的邏輯,我聰明的讀者該懂的。
之所以費盡唇舌再三強調,實因我已忍無可忍。最近,一些穿白衣的可疑傢伙開始不斷地跟蹤我、監視我,像蒼蠅螞蝗一樣黏著我然後陰陰地伸出類似昆蟲觸角、或長或短結構複雜的詭怪儀器,幾乎要穿透我肉體或者乾脆將我一剖為二剔骨析肉的飢渴亢奮巨細靡遺地,搜羅、記錄著我的一切──或許包括尿糞成色與精蟲濃度這些荒唐數據在內──諸如此類揮之不去的詭異調查擾得我煩躁無比,更令人憤怒的是,這樣的窺探似乎沒有終止的一日,彷彿在甚麼地方有某個總管整件猥瑣任務的嚴苛主子,不斷地吹毛求疵將屬下交上來的調查報告當成垃圾扔棄〈我那些可憐的隱私哪〉,也或許他那些蠢笨屬下的辦事效率確實癟腳,於是任務無法結束,而我唯有繼續當他們無奈且無稽的標靶,成為他們某種形式的夢魘。很訝異,身處如此病態的環境,我竟然還能夠保持心智正常。我想,這應該歸功於我堅強的意志。不,這麼說似乎太俗濫太犬儒了,正確的說法,是我的幽默感救了我。當我不小心瞥見那些偷窺者嚴肅正經過頭反營造某種滑稽趣味的嘴臉,我忍不住噗嗤發笑,你知道醫生說過「笑有益健康」,於是我避開瘋狂而存活了下來。我活著,十分正常地活著,一點也不瘋地活著。
不久前我才知道,自己竟被視為一個瘋子,為此我憤駭莫名。雖然,較多時候他們不稱我瘋子而是換另一種台詞,然這僅是術語定義上的區別,我明白,假如有緣在某個下雨的午後與陌生人一同站在屋簷下躲雨,他們絕不會期盼那個陌生人是我。瘋子。無疑這是對一位偉大作者的莫大污辱,諷刺的是,這般的污辱竟是尾隨他的偉大而來──那些揭櫫人性底層黑暗醜陋、喚醒靈魂深處諸般原欲的良心書寫,我的書寫啊竟然,竟然被那些虛偽的衛道者指為證據,他們甚至無能理解這些所謂的「證據」便草草宣判了我的罪名……多麼可笑!多麼可恨!
所以我寫這篇故事。作為一種反擊的方式,我猜你會笑我阿Q,可一個被這無情社會誣陷為瘋子的人倘若秉性善良,且不巧是個寫作者的話,他唯一能做的便只有繼續書寫了。透過書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是這麼揣想著:假如那些可惡的傢伙喜從我的作品抓出隱藏的「真實人物」,並且武斷地裁定那「真實人物」與我高度相關,我不妨將他們其中一員或一小撮人寫進去,很可預見,將來這篇故事被陰謀解析之後,那裡會有非常美妙的效果發生。
最完美的狀況是,那群想像力豐富卻屢用錯地方的傢伙因此開始內鬨。當閱讀抵達某個階段,那些傢伙當中有人開始對週遭同志露出曖昧的表情,並且,「這分明就是寫你嘛」,「咦你好像也發生過這種事」,「記不記得,上回你說過類似的話」……開始攻擊或防衛性地吐出這些對白,當他們在我加工過的字裡行間嗅出一點熟悉的味道──自己的或同伴的──他們本能地敏感起來,並且因為私心與短淺眼光的作祟而無法團結,彼此各懷鬼胎以防禦對方可能採行的套帽技倆與誣陷陰謀,又因為攻擊是最好的防禦,只好先下手為強。接下來,忍不住滿腹疑竇而造謠中傷,接著爆發激烈衝突,最後緘口默認或脫隊離異,總之原先同仇敵愾合力打擊我的一夥人分崩離析成一盤散沙,我的報復計畫遂成。
當然,上述是最棒的結果了,不過世事總不會如此順心。然而,設若我的計謀能夠稍稍激起敵人心湖幾朵浪花,為他們製造一絲心靈悸動,我還是有機會逃過那些無聊的纏擾,因為我分散了他們的注意力,讓他們必須分神應付自己藏在面具下的原形,那個「真實人物」,努力粉飾之,或者將之埋葬,自然騰不出足夠的時間與精力來對付我。
那麼,這該是我的宿命──不斷地營造「真實的虛構」,營造真實他者的虛構故事,務求百分之百含括並且百分之百命中散落於每一角落的,我的假想敵,他們的故事,如此方能獲得自由。我不禁為此感到神傷。那些無窮無盡的「他者」,與我,彷彿落入兩道彼此互為因果的循環,頭尾相互啣咬又相互競速:我寫,他們讀,我不得不再寫因為他們會再讀,於是他們又讀,我便又寫……這樣一個宛如文字遊戲的賽局讓我疲累不已,像是不斷把人往下拉扯的泥沼,幾回讓我的軀體貼實床榻,幾乎失去活命的動能。
我累了。這根本是一場無休止的戰役,除非我能寫盡天下人,否則天下人便要來懷疑我、污衊我,說我是心裡有病的瘋子,過不了多久便要將我囚禁起來,像實驗室關著的白老鼠〈無法想像屆時將會有何種要命檢查〉,要不了多久我也就真瘋了。寫盡天下人。寫盡天下人?!哈,我突然發現這似乎是一種空想了,即便我有過人的精力,這裡也沒有足夠的時間讓我圓夢。瞧!眼下原本人跡罕至的荒山僻野,這會兒突然熱鬧起來了──看見那個猛照鏡子的自戀傢伙沒?該死的跟屁蟲!
沒有時間了。很抱歉,這位老兄〈我可以稱您:自戀先生?〉,很不幸地你必須進入我最後的書寫,成為我復仇計畫的一顆螺絲釘──也因此很可能你並非不幸反而是幸運的,想想看,能夠成為我計畫的要角,該會讓多少人羨煞?廢話不多說,咱這就開始吧!
初始,他不過是想透過鏡子檢視手肘上的傷口。
半小時前,在那條狹窄的山路上,正午火辣的陽光像一盆滾燙的熱水從他頭頂澆灌而下,汗水浸透他身上的衣服,也糊了他的眼鏡。於是他更謹慎地抓緊機車把手,讓自己與前方那輛滿載瓦斯桶的卡車保持更大的距離。
他並非在跟蹤那輛危險的卡車。雖然他經常需要追蹤某人或某樣東西,偶爾也與危險交鋒,然在這燠熱的中午,他只是出外買個便當,不巧在回程的路上便遇上它,又因為眼前的山徑不容超車,他的光陽一二五唯有乖乖跟隨著它,像個小跟班。
「什麼地方不去,偏來這鬼地方!」他嗅著卡車的廢氣,不知是罵前頭的卡車還是自己。
兩個星期前,報社組長交代下來,身為部屬的他便被迫來到據傳某位大作家隱匿的山區,進行他第一百零一次的狗仔任務。
這意味著,他必須離開他熟稔的城市,以及居住在這座城市裡的心上人,W。他萬分焦慮。當他回想她那張艷如春潭,得知情人將離仍顯得平靜無波的面容,心頭有如刀割。
出發前夕,他特地在城市最高的一棟大樓的頂樓餐廳訂了靠窗的情人雅座,意圖藉著浪漫的氣氛沖淡離別愁緒,並且順利地話,穩固自己在W心中的地位。
 「妳看,好美的夜色。」將目光從窗外拉回,他執起女人的手,溫柔地說﹕「今晚,有件重要的事得告訴妳。」
「什麼事?」
「我想說的是…為了我倆的美好將來,恐怕我必須離開一段時間。」
「什麼意思?」
「報社要我跑一個獨家,如果成了,我可能昇官,要不至少加薪。」他努力擠出興奮的表情。
「可能性多大?」女人面無表情地說:「上回你也這麼說,說挖出那個立委的緋聞就昇官,要不至少加薪,結果呢?不但你們報社被砸,你還差點吃上官司,忘了嗎?」
她總是這樣實際,他笑笑,撒嬌地把她雪白的手輕輕揉捏,希望她的心也能因此柔軟些。不過在他作勢要親吻那粉嫩的手背時,女人把手縮回去了。
「這回是真的,我保證。」他著急地辯駁著:「組長親自交代的,說情報來源是社長夫人的牌友提供的,那牌友大伯的妻子是出版界某聞人的堂妹,根據她堂哥透露的第一手消息,這個X一個月前突然消聲匿跡,據說是罹患憂鬱症之類的心理疾病,目前躲在新店的一處山區……」
「等等,我不認識這個叫X的,你扯這麼多,我聽得莫名其妙。」
「他是個名作家,妳沒聽過?」
「有必要這麼驚訝?」W的表情不悅。「我聽過他,但不認識他,這樣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所以他發生什麼事好像跟我沒什麼關係。」
「對不起。」
「不過是一個作家失蹤。」
這時,服務生送上預訂的主菜。W低下頭,一看見泛著油光的羊小排立刻露出嫌惡的表情。
「這個就是賣點啦。」他解釋著:「據說這位大作家曾動過自殺的念頭,這會兒一個人躲到山裡,或許等我找到他人時他已經……」
「可不可以把這個換掉?」W指指羊小排。「你難道不知道我討厭油膩?」
該死,忘了她怕胖,他在心底咒罵。「好,好,馬上換。」他招來服務生,讓他把羊小排換成焗烤馬鈴薯。
關於作家自殺的話題沒再繼續,他知道,W沒興趣。
交往快一年了,他當然知道W那種冷淡的眼神表示什麼。她的一顰一笑,至今一如初識時那樣牢牢控制著他熱切殷勤的眼睛,他無法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他的心也是──「她是我的女神」──他經常如此自我催眠,讓心魂飛回兩人邂逅的那個落雨的午後,那溽濕的記憶,就像壺酒,釀在他溫暖的心窩與日俱增其甜美醉人,經常讓愛情經驗貧乏的他沉湎在暈眩的幸福感裡頭。
說起來,那不過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惱人雷陣雨,卻教他遇上了生命中的女神。
在開場的記憶光影中,他像隻從湯鍋逃出來的雞,在滂沱大雨裡沿著大街狼狽地奔跑,腳上的硬底皮鞋在潮濕的紅磚道上敲出「咯咯咯」的寂寞跫音。渾身溼透的他,撐把小傘,心情紊亂,且猶豫著是否要把手上那束累贅的海芋扔掉──在那個時點,那昂貴的植物對他而言仍是一個屈辱的源頭──他想,都已經離開劇院十分鐘了,耳根的熱辣還未褪去,或許該折回去把已經爛濕的花束砸在那個討厭的女翻譯臉上。
幸好他打消了這些念頭。行經三個垃圾筒之後,他的右手仍握著那束冰涼潮濕的海芋。他考慮著,或許可以拿回辦公室送給那個嗜穿超低腰牛仔褲的助理小妹,看一看左手的傘已被風雨凌虐得只餘裝飾的作用,於是他把傘扔掉,把花藏在自己穿著的西裝外套裡頭。
然後他放棄奔跑。像被月老的紅線牽著,他朝那帶點歐洲風的遮陽棚行近。那附近其實還有其他更適合躲雨的地方,但他依然往那個窄小的棚子奔去,只因他的眼角瞄到棚下立著一株曼妙的身影,一個女人。帶著思春男人對艷遇情節的美好幻想和渴望,他假裝自己乃是被迫地且有點歉疚地必須與那位小姐一起擠在小小的棚子底下,然後與對方很有默契地同時吐出這一句話:「好大的雨呵。」
那時他簡直呆掉了。他看到一張超乎想像美麗的臉,對著他掀動紅唇。
「是啊,好大的雨。」他暈陶陶又重複了一次,但這回美女並沒有答腔,卻往棚子的邊緣挪移腳步。顯然他的出現還是為她帶來一些干擾,他開始覺得尷尬。
很自然地,一個人會把記憶聚焦在最美好或最悲慘的橋段,那往往是傳奇的菁華所在。事後當他向別人炫耀這場雨中的艷遇〈言情小說的情節竟真的發生了〉,他會濾掉他與W之間,那一大段由單調雨聲陪襯的冗長緘默,當它們是空白,雖然那窒人的沉悶很可能是啟動故事下一章回的楔子。
「啊,我最愛的海芋。」
美女終於受不了沉悶,該說點什麼似的,吐氣如蘭呢喃出聲。他差點嚇死。他嘴裡支支吾吾,右手笨拙地拿出懷裡的花束,讓形狀已經有點猥瑣的米黃色花冠暴露在那位比花嬌媚的小姐面前,然後,嘿嘿,乾笑兩聲。
接下來事情進展得出奇順利。至今他他猶無限緬懷著那時候的自己,總覺得此生再難重現當時的瀟灑睿智,可以從一朵醜陋的海芋開始瞎掰,不但完整交代自己的職業〈一位以揭露事實真相為職志的正義記者〉,包括個性〈純良忠厚不習慣搭訕把妞但積極進取絕非不解風情〉,最終及於他純潔若白紙的愛情觀〈譬如女人是上天賜與的珍寶務必好好愛惜云云〉。再後來他把自己在國家劇院為了採訪奧籍女高音買來權充見面禮的花束顏色不對而被某個長得很抱歉的女翻譯百般挑剔的過程講成一個精采的笑話,逗得美女W忘了兩人只是一起躲雨不到半個小時的陌生人而咯咯發笑且胸前一陣亂顫,讓他看得猛嚥口水。
「你口渴嗎?」
回過神,他發現依然是位美女的W在餐廳昏黃曖昧的燈光下用紙巾抹著嘴,正在問他話。
「我……我在想我們倆相遇的那個下雨天。」
「下雨天?」女人一臉困惑。
「妳忘了?!」他驚訝,拉高嗓子嚷起來:「我們一起躲雨啊,在那個棚子底下……」
「棚子?」
「那束花,那束海芋啊,才一年耶,妳怎麼可能忘記?」他抓住女人的手,「妳怎麼可以忘記……」
嘟嗶──
突然,手機響了。山路上的他慌張地以單手穩著機車手把,另一手伸入短褲褲袋撈出手機。灰白的液晶螢幕顯示一組熟悉的電話號碼,W的。
「喂?」他喜出望外地對著手機大喊女神的名字:「W,W……」
他聽到W斷斷續續說了一些話。
這時前方的卡車忽地發出怪叫煞停。他睜大雙眼看著自己的機車龍頭直直往卡車屁股吻去,緊接著一陣天旋地轉,連人帶車翻倒在地。
這就是傷口的由來。現在,他回到暫宿的鐵皮屋,站在一面長形穿衣鏡前全神灌注地凝視著鏡中屈曲的手肘──他自己的手肘──發現手肘下方那道橢圓形傷口座落著的上臂肌膚,竟是那樣粉嫩白皙,與沐浴乳廣告裡的模特兒擁有的一模一樣〈甚至更為嬌嫩〉,他為此嘖嘖稱奇,渾然忘卻照鏡子的目的。有那麼一兩分鐘他就這麼靜止不動,直到血水填滿傷口然後突破表面張力與汗交融滴落。
麻辣的痛感讓他想起一件事。他走到書桌前,打開抽屜,裡頭有罐紅藥水不過他沒碰,他碰的是藥罐子壓著的一本筆記簿,他把它取出來。
他還取了一枝筆,拉了椅子坐下,就著桌面上的筆記本開始寫起來。
……鬆弛的眼袋,微凸的肚腩,還有漸被俗世種種挫敗馴服得光彩渙散的眸子,這些,在看不見的日子裡偷偷地萌了芽如蔓生雜草又被無名篝火焚虐得猥瑣醜陋,我不禁懷疑,在時間之流淘洗青春殆盡,而金黃色的過往逐漸喪失光澤之際,該如何面對這一具破敗不堪的血肉之軀……但今天,我突然發現,自己竟然保有廣告明星般的美麗上臂肌膚!啊,這是上帝的垂憐,還是魔鬼開的殘忍玩笑?
他寫著,偶爾停筆轉頭面向鏡子,對著鏡子裡的中年男子苦笑。
他一邊虛構著以自己為藍本的小說,一邊對著自己的倒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驅遣而痛苦地發笑。
嘿嘿。彷彿一位強迫症患者被人按著心底那枚強迫行為啟動鍵而再度發病,他低聲笑著。似乎從遇見W的那個神奇的下雨天開始,這種歇斯底里的笑法逐漸成為他排解壓力的兩個主要方式之一,不過若有人偷偷翻閱他眼前的筆記本,會發現他將這笑聲的起源上溯到他唸幼稚園大班時,某位身上永遠帶股蔥油餅味兒的女老師在他身上作的功。
「你給我站起來!為什麼在課本上亂畫!小朋友你們看他是不是不乖?不乖要怎樣?罰兔子跳對不對?你現在就給我兔子跳!」
五歲的他還沒開始跳就吐了。他從小討厭蔥油餅。可那位姓蔡的女老師偏偏喜歡抓住他的小肩膀用力地搖晃,當她發現他的課本密密麻麻填滿螞蟻大小的符號,她怒不可抑地抓住他拼命搖晃,直到她胸前的汗水蒸發,一股濃郁的蔥油餅味兒從她領口竄出直鑽入他幼樨的鼻孔,於是──嘔,他吐了。
嘿嘿。他用小手抹著圍兜上的嘔吐物,對著臉色鐵青的女老師困窘地笑了笑,然後說:「我沒有亂畫……我在寫字。」
他如此發明了嘿嘿笑法。
同時那也是他第一次亦是最後一次談起自己內心的秘密:關於書寫的秘密。
倘然那位蔥油餅老師能夠解讀他課本上那一大片看似胡亂塗鴉實則為一名早熟男孩心靈密碼的,被小男孩稱之為「字」的鉛墨痕跡〈沒懂多少方塊字的五歲年紀呵〉,她必定會滿臉憂慮地在課後找上幼稚園園長,兩個人一起前往小男孩位於火車站後方小巷的家,然後尷尬地與他的父母談上一談。屆時雙方的對話會像這樣:
「你們家小孩,有點小問題。」
「老師我不懂妳的意思。」
「他喜歡自言自語,不,應該說他喜歡在紙上自言自語,自問自答。」
「紙上?」
「他很安靜,幾乎不和其他小朋友說話,常常一個人坐著寫一些奇怪的句子。」
「這樣很正常吧?小孩子畫畫圖,寫寫東西……」
「不是這樣,你們應該看看他寫的東西。譬如他曾這樣寫……喂,我昨天和隔壁的安安比賽抓跳蚤,結果我贏了。是嗎?不要臭蓋。你抓了幾隻?我抓了十隻,比小黃多抓了三隻。然後呢?輸的要怎樣?你猜猜看。我猜不到。告訴你吧,當然是把抓到的跳蚤通通吃掉囉。所以小黃吃了跳蚤?嗯,他一邊吃一邊還說好難吃好難吃……你們說,是不是自問自答?還有,這個隔壁的安安是誰?」
「牠是我們鄰居養的一條狗。」
「看來,你們家小孩問題大了。」
然後,等客人走掉,他那位性格爆烈的父親會訓斥他甚至賞他一頓打,而個性軟弱的母親則會抱著他哭得涕淚縱橫,總之他們會表現得好像他幹了什麼不可饒恕的錯事,而他往後有苦日子過了。
可這一切畢竟未曾發生。
他那些胡亂撿拾拼湊的「字」,那一套唯他得以理解的語言系統,在輕易瞞過一位女老師的眼睛之後,正式歸他獨有,並且在往後的歲月裡不斷衍生、變種,巧妙地寄生在一般人肉眼可識的文字的內部,供他把自己無遠弗屆的想像編碼,瞞過更多人的眼睛。
更多更廣更艱深更瘋狂的想像。超越與一隻狗對話的簡單程度,隨著他涉入這個世界愈深,他愈發相信自己擁有一種與萬物溝通的能力,能見人所未見,聞人所未聞。他相信他的心是一部神奇的機器,能夠由一枚掉落地面的鈕扣聯想到鈕扣的主人,將他或她有關的一切還原,並且準確地回溯鈕扣掉落之前或預測鈕扣掉落之後的歷史,彷彿親臨事件現場。他是如此深信不疑。這些,與他那一位從小擠在同一個身體裡的另一個自己一樣真實,他遂把這些驚人的能力歸功於這位比連體兄弟還親卻摸不著實體的「我」:
「感謝你。」他只能對著鏡子說。
是福是禍。漸漸地他發現,雖然他逃過被父母厭棄的惡運,但從此父母不懂他,其他人也是。週遭的人不會罵他怪胎,卻也不搭理他,因為他們再也無法進入他的內心,無法聽懂他的語言──他被這世界徹底地隔離了。
「虛構的真實」,人們開始這樣形容他的一切表述。包括他寫過的任何東西,譬如一篇日記,一封信,一份期末報告,或者履歷表上的自傳,讀者無不抱持懷疑的態度,道理很簡單,人們總是傾向不信任未知的事物,假如一個難題的答案可能為真可能為假,他們寧肯相信後者。
終於,他嘿嘿發笑的頻率愈飆愈高,屢屢過荷。現實生活的壓力有時來得又急又猛,逼他不得不發展第二種排解方式,那就是,寫得更多。
他像五歲時那樣利用書寫麻醉自己,讓自己快樂又自由。他還任性地以為,假如有那麼一天,他的文字填滿整個世界,他與他的好兄弟將不再孤獨寂寞無人懂。
「你不寂寞,你還有我。」「我以為我會成功。」「你一向樂觀過頭。記不記得你上回說『我會成功』是什麼時候?」「當然記得,是我拿到記者證的那一刻。」「你以為你終於不必再遮遮掩掩畏畏縮縮像個小媳婦。」「對,我是這麼以為。」「結果呢?」「我錯了。」
是啊,他一度以為,成為一名記者是所有問題的解答。
當他生平第一次看見死人──當兵時隊上一位相熟的士官長二氧化碳中毒孤零零死在密閉的轎車裡,而他因為太菜的緣故被迫代替原本負責拍照存檔的學長進入憲兵看守的死亡現場,那塊平日前往部隊後山靶場必經的小空地,然後拿相機往死者各個角度猛拍──他的心裡除了恐懼與悲傷之外,竟然還存有一種尋常人在那狀況下絕不可能出現的情緒,興奮,只緣於現場站著一個其貌不揚的女人,一名地方記者。他津津有味地看著她在一本小冊子上振筆疾書,充耳不聞值星班長對他的咆哮,只因他隱約有份期待,一個預料,這女人將會寫出足以改變這個世界的什麼。是什麼他不敢確定,不過他確定會是那樣的什麼。
報導出來後,他的部隊弟兄們在中山室笑得死去活來。他們說媽的這什麼爛記者竟然這樣寫,竟然把咱們士官長寫成這樣,太扯了。他拿起報紙一讀,也笑了。不過他的笑與其他人的笑意義不同。在女記者筆下,士官長是一位有志攻讀大學法律系的上進者,這點可從他死時身邊仍擺放著六法全書的景況獲得驗證。然而事實上,全連上下無人不知曉,他們這位士官長乃是吃喝嫖賭樣樣精通的大混仙,他車上之所以時時備著六法全書,除了與債主周旋時可用,「還可以騙騙美眉唷」,士官長曾親口這麼對他說。那麼,為什麼?這位女記者是基於什麼樣的勇氣什麼樣的權力,竟能如此正大光明地,虛構一名亡者的生平?
她真地寫出了什麼。他的期待他的預料,果然成真。
之後他發誓成為一名記者,也真成為一名記者,開始夢想自己的書寫足以改變這個世界的什麼。「用文字填滿整個世界!」他興奮極了。
不過事與願違,很快地,他的夢想於他發現記者這職業擺脫不了某個惡名之後,再度宣告破滅。
某個他萬分熟悉的惡名。「虛構的真實」。
「你就是學不乖。」「初始我確實蠻享受那種恣意書寫的樂趣,你提供的靈感惠我良多。」「可是有人狗仔狗仔的喊你。」「我知道這世界一如往昔,我並沒有改變它什麼。」「是它改變了你。」「怎麼說?」「那個女人。」
他仍記得,W在那個落雨的午後聽到他說「記者」這兩個字時,眼裡流轉的動人水光。他很清楚W答應與他交往的真正理由。自己既不帥,也不富有,W更非那種欣賞才氣的女人,可兩人能夠走在一起,到底還是他懷裡那張記者證的功勞。
但是,沒過多久,兩個人都發現那張淺黃色的膠卡不管用了。W先發現,然後是他。當有一天W的手上多了一只他肯定買不起的Prada提包,且開始找理由推掉他的邀約,嘿嘿,他發出睽違許久的笑聲,回家把自己關在房裡,他母親怎麼勸都沒用。
「就像這三十多年來你們對我做的那樣,」他坐在書桌前大吼:「不要理我!」
得想個法子挽回她的心,他焦急地思忖著,該怎麼挽回她的心呢?
想不出來,該死,想不出來。
接著他一揮手把桌面的東西掃到地上,開始啜泣起來。這是很罕見的情形。他竟然哭了。被世界隔離了三十多年他也沒哭,可現在為了一個女人他竟然哭了。然後,在那絕望的處境中,他看見了他。
「你看見我。」「不,我看見他,在桌面上。」「你是說那個大作家,他的書?」「對,他的書留在桌上沒被掃掉,這是天意。」「那又怎樣?」「我在想,或許我也可以和他一樣,成為名作家。」「你又來了。」「難道我們倆聯手辦不到?」「辦到又如何?成為名作家又如何?」「名,利,然後是W。」「然後憂鬱症,躲在山裡等死。」「你沒必要這麼挖苦我,好兄弟?」「好兄弟。所以你著手寫自己的小說,虛構的藝術,嗯?」「沒錯,虛構的藝術。第一人稱觀點,我寫我自己的故事,他們要說虛構的真實我也認了。」「祝你這次順利成功。」「或許你又要失望了。」「為什麼?」「……」「怎麼不說話了?」
你怎麼不說話?──他問鏡子裡的中年男子,該死你怎麼不說話了?
他把頭轉回來,發現筆記本被自己的血染紅一大片,紙面上的字,他的小說,早已成為一團模糊的赭色爛泥。
嘿嘿。
他拿起筆記本,停了兩秒,慢慢地,將它撕個粉碎。
〈嗨,是我,聽得見嗎?……你在山上還好吧?我打這通電話的目的,是要告訴你,我很抱歉……我覺得跟你在一起很不快樂很不快樂,所以我決定,我們分手吧……〉
嘿,自戀先生,你這個永遠學不乖的呆瓜,「他者的故事」,忘了嗎?這是宿命,我們都得學會書寫他者的故事,同時聰明地挑選故事主角〈例如這回你只能當配角,祈諒〉,最後,「真實的虛構」,記住這個策略,實踐它,這樣你想報復誰都很容易。
好啦,終於完成最後一部作品,我得走了。我發現你並不像那些傢伙這麼討人厭,真想給你一個擁抱。不過既然我已經透過這部作品幫了你一點忙,看就免了。
別說再見。
X年X月X日 XX報
名作家重拾生命意義 勇敢現身
本報訊
名作家X日前傳神秘失蹤,今日舉行復出記者會,歡慶新生。
曾以多部膾炙人口作品享譽文壇的青年作家X,日前傳出因罹患憂鬱症而匆匆隱退,行蹤不明。經過一個月的沉潛,作家X主動與家人聯繫,並透過出版社的安排舉行一場感人的復出記者會。會中,X語帶哽咽地表示,他是受了本報黃姓記者自裁的事件影響,認為人生苦短,自己應該多寫一些鼓舞人心的好作品,這樣就不會有那麼多悲劇發生了。「那位記者先生剛好就在我當時的居處附近自殺,令人驚訝又惋惜!」作家X說。
本報同仁黃XX,X日被人發現於新店山區一間鐵皮屋內以鏡子破片割腕自殺,享年三十四歲。他並留下一本以前女友為主角的小說手稿,內容詳述倆人交往的過程,包括女友最後貪慕虛榮離他而去的感傷結局,不排除是作者選擇輕生的主因。
不過黃的家屬表示,黃原本即有人格分裂的精神疾病,因此警方亦將此點納入偵查範圍中。
〈本文原載於《幼獅文藝》,2004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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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南宗
陳南宗
台灣苗栗福佬人,熱愛文學創作,小說與散文作品散見報章雜誌,曾獲時報文學獎、桃園文藝創作獎、玉山文學獎等,著有短篇小說集《草莓牛奶的望鄉》、《鴉片少年》。在網路圈打滾超過20年,當過程式設計師、網站主編、專案經理、產品經理、數據分析師、網路廣告投手、行銷顧問......最樂為一個煮字療飢的創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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