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世神通:最後的氣宗》(Avatar: The Last Airbender)應該是不少二十代青年的童年回憶。我個人是在十八歲以後才第一次接觸到這部預設受眾為兒童與青少年的作品,初次看完時的感想是:這居然是給小孩子看的作品?
故事中有許多逗趣情節,人物形象也很可愛,大體來說風格溫暖正向,可與此同時,它也探討了種族主義、軍國主義、原生家庭、童年創傷等非常嚴肅的主題,整個故事發生在戰爭的時代背景中,每個主要角色都以不同形式承受了戰火造成的傷痛。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兒童動畫。
初時驚詫於這些有點成人的議題置入,但反覆咀嚼之後,便感到主創在拿捏這些沉重議題的表達方式時,以非常漂亮的方式找到了一個很棒的平衡點。作品內容對殘酷與悲傷的表現一律點到為止,不過度深入討論也避免了負面情緒的擴張,在穿插嚴肅主題之餘作品主旋律追求的仍然是趣味性,讓故事最終的呈現顯得輕鬆但不輕浮、深刻而不晦澀,單純卻絲毫不淺薄幼稚。
在現實世界中善惡的二元論並不適當,對錯從來都要結合實際情境考量,然而小孩子在價值觀念尚未形成的階段,必然要先由非黑即白的形式去認識善惡,接著才慢慢去思考當中灰色的地帶。「為小孩子設計的作品中正反派的人物設定要儘量單純」,在這種普遍通行(也確實大致正確)的觀念之下,要在面向兒童的作品中要設計出複雜的角色似乎是難以實行的事,但降世神通辦到了,而且是在沒有打破「善惡二元」框架的前提下。
此處的高妙設計在於,這部作品在善惡區分方面並非區分「人的善惡」,而是區分「事物的善惡」。即:它並不評判個人道德、個人行動善惡這種過於複雜且曖昧的問題,它開宗明義定性為惡的,是「戰爭」——這是國際層次、乃至以全人類為尺度衡量之下的惡行。
在「戰爭」這個被定性為巨大邪惡的主題之下,故事不再討論較低層次的善惡,也不正面展示暴力冷血的場面,而是透過對傷痛的深刻描繪,去側面描寫戰爭之惡。
同時也描寫,身在戰爭中的人是複雜的,且一律是悲慘的。
這是一個關於戰爭的故事,卻鮮有仇恨情緒的描寫,在烈火王敖載(Ozai)這個唯一的純惡象徵之下,沒有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負面角色(本故事中的烈火王是軍國主義的象徵而不單純是那個角色本身,應當與其它角色分別討論)。
主要角色中,反派方的烈火國公主阿祖拉以充滿壓迫感的強大反派姿態登場,後期劇情卻逐漸揭露,在烈火國王家長大的她,童年飽受不被母親所愛的痛苦摧殘,是個精神上有嚴重殘缺的人;而阿祖拉身邊的泰麗(Ty Lee)與梅(Mai)也有各自的原生家庭問題。
將目光放向路人角色的話則會看見,烈火國是受到軍國主義籠罩、由主張侵略的統治者專制的國家,然而卷三主角團來到烈火國之後的劇情,展現出這裡的人民形象親和可愛,與遭戰火侵略的強土國人民並沒有區別;而另一方面來說第二卷劇情描繪的強土國兵士惡行惡狀,反而比許多烈火國軍人更顯惡劣。
簡單來說這故事在描寫敖載以外的角色時,不僅是主角,從反派到配角到路人,關注的皆是他們作為「受害者」的一面,加害者的形象是被一筆帶過的。所以,這部集集都有精彩打戲、從頭打到尾的作品,實際上並沒有令觀者撕心裂肺的外在衝突,不同陣營的人彼此打打打,衝撞卻很形式層面,沒有什麼劇情會挑起觀者的仇恨情緒;真正激烈的衝突,都是發生在個人的內在部分。在這部戰鬥場面極多的作品中,比起角色間「立場的衝突」,作者更關心的是角色的「創傷與成長」,戰鬥場面則是負責帥就好了。
不分正派反派,所有角色的傷痛被平等描寫,主創在編寫這個故事時,向觀眾傳遞了一種在一般謹守善惡二元框架的兒童動畫中難有的中庸與高度同理心,劇情展現了人之複雜性,避免了對「個人的人性」輕易做出優劣評判,在不打破善惡二元的同時,仍然強調了同理心的重要性。這就是降世神通相比其他兒童向作品尤為出色之處。
在故事的結局,安昂打倒了烈火王,但沒有將這個戰爭的罪魁禍首置於死地,只是廢掉了他的御術。這絲毫不同於一些給成年人看的故事當中那種快意恩仇的作風,這種迴避仇恨描寫的手法,自然也是由於它的受眾取向,以及,為了貫徹故事主旨——主角團的目的自始至終都是「阻止戰爭」,至於複雜的「正義」問題,這部作品沒打算探討,因此故事結局並未嚴謹地替烈火王敖載量刑並處決,而是製造了一個不殺死敖載也無所謂的情境去淡化處理,並避開了在兒童動畫中鼓吹殺人的尷尬情況。給觀看這部動畫的小孩子加諸仇恨情緒,這沒必要且不恰當以外,它還直接背離了這故事本身傳達的理念。
這部作品帶給觀眾的情緒如此飽滿,卻唯獨沒有仇恨,因為它宣揚的是愛與和平。
降世神通的主題是嚴肅沉重的,但主創卻能做到以一種溫和的方式傳達主旨,可說是教科書級別的兒童向作品表達了,而這也是它最令人驚豔的出色之處。它不撕開童話的包裝將殘忍赤裸展露,卻仍是一部深刻感人、老少皆宜、乃至成年人看了也會感受良多的作品。
並不是黑深殘風格才能把故事寫出深度,《降世神通:最後的氣宗》就是個最好的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