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山記》:西部自戀者的真情輓歌

2022/03/31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Netflix電影《犬山記》是2022年奧斯卡金像獎的大熱門,入圍十二項,最終只拿下最佳導演獎,但先前已在其他國際影展獲得不少大獎,包括威尼斯影展最佳導演銀獅獎,以及英國影藝學院電影獎(BAFTA)最佳影片和最佳導演。
最佳導演 珍康萍
本片可以說是西部片的某種變型,但西部片裡善惡對決、鋤強扶弱、好人勝出的公式,被這部電影棄置一旁,簡單明瞭的決鬥讓位給堆疊聳起的人際衝突,而作為觀眾的我們始終難以完全掌握,卻在曖昧中緩慢貼近這些衝突的形貌,感覺就像定睛看著片中的遠山,卻猜不透形狀像什麼一樣。既在類型電影中又顛覆觀眾的制式想像,正是我心目中傑出作品的特徵。
(以下微有雷請斟酌)

性別/性傾向

紐西蘭女導演珍康萍(Jane Campion)如何詮釋這個以男性為主的故事,讓我在觀影前充滿好奇。角色服裝和時代氛圍讓人想起往昔牛仔褲或萬寶路香菸的廣告畫報,堅忍陽剛是最珍貴的質地,牛仔默默地行動,趕著牛群橫越無人的荒地,用肢體和血汗來體現這份價值。主角菲爾(Benedict Cumberbatch飾)的個人魅力和統御能力,來自於傳統的男子氣概,裡頭也包含了暴力成分。
Benedict Cumberbatch
但性別刻板印象正是珍康萍想要細究並且拆解的現象,他讓觀眾看見菲爾心思和舉止皆有非常細膩之處,而男性情誼可能是父子之愛的變奏,甚至包含隱晦同志之愛的情慾流動。在成名作《鋼琴師和她的情人》當中,珍康萍賦予女主角艾妲強大的意志力,不屈從男性暴力,在銀幕上帶來對女性嶄新的詮釋觀點。我心中慢慢形成一組珍康萍詩意影像的對照:《犬山記》的山丘和荒野象徵男性,《鋼琴師和她的情人》的深海和島嶼象徵女性;營造的氛圍是前者冷冽節制,後者濃烈糾結。
有趣的是,兩部電影主角同樣都有情慾的壓抑,以及近乎戀物的行為,看到菲爾撫觸馬鞍和領巾,讓我想起艾妲撫觸著鋼琴,諸多欲望的重量沉甸甸地積累在這些無生命的物體上,其意義遠高於周遭活生生的人們。

自戀

在電影前半段,菲爾在言語間總是蔑視他人,對自己弟弟喬治的身材和學歷無情地挖苦,總是一副唯我獨尊、睥睨一切的冷酷表情。我們或許可以用以下說明來形容菲爾:「顯現自大、傲慢的行為或態度」;「缺乏同理心,不願意辨識或認同別人的情感與需求」;「相信自己的獨特,僅能被其他特殊或居高位者所了解」。以上文字出自精神醫學診斷手冊DSM5中「自戀型人格障礙症」的診斷準則。換句話說,菲爾具備某些自戀型人格的特質,衍生人際方面的矛盾衝突。
佛洛伊德認為,嬰孩期的自戀性完美(narcissistic perfection)在成長過程中不得不逐漸喪失,於是「他試圖在一種自我理想(ego ideal)的新型式中回復那份感覺。他所投射出去到他前面作為他的理想者,就是他在兒童期失去之自戀的替代品,當時他就是他自己的理想。」[1]菲爾不厭其煩對其他牛仔重複講述野馬亨利的事蹟,沉湎於往日榮光的回憶當中,他的自我理想顯然擺放在野馬亨利的言行上,這種執念無形中會讓周遭的人出現一種「我再怎樣也比不上」的被壓迫感,從電影開場四分鐘喬治的表情與反應就可窺見此點。遠山的模樣也有維繫自戀的功能,眾人皆無法解讀,唯有野馬亨利和菲爾自己有能力辨識。
菲爾對喬治新婚妻子蘿絲的嫌惡,彷彿她入侵了原本僅由他和弟弟組成的完美男性世界,隱約透露出某種厭女情結,但更可能是因為自戀傷害(narcissistic injury):喬治不再是凡事聽從他引導、可以同房的弟弟,因為蘿絲 — 一個女人 — 從他身邊把喬治奪走了。
我真心覺得,菲爾身邊的人會因為他的猝逝,感到鬆一口氣的快樂。被貶低的喬治,總算可以真正當家,不再被頤指氣使;蘿絲少了一位對她莫名其妙懷有敵意的大伯,焦慮不安可以減少,或許酒癮亦可改善。至於蘿絲的兒子彼得,兵不血刃地完成一次類弒父行動,片尾他的一抹詭異微笑,說不定還帶有一絲得意呢。終究只剩觀眾們會悼念菲爾,看完電影徒留遺憾與哀傷吧!

自戀者為何動真情?

當菲爾對彼得顯現關心之情,就好像刀槍不入的戰士,不自知地逐漸展露他的阿基里斯腱。菲爾為什麼會開始關心彼得呢?
他可能看到彼得因為氣質陰柔被奚落,又想到彼得缺少一個父親來教導他如何像個男人那樣生活,於是基於人性的同情承擔這個任務。但更可能的是,他憶起野馬亨利如何協助他成為男人,而他當時就約莫彼得這個年紀;現在他作為彼得的男性導師,等於像野馬亨利那樣活著,菲爾也可活出自身的自我理想。
如果容許想像力狂野地走得更遠,我們甚至可以猜想,菲爾生命中可能也有過陰柔的氣質,或許程度有別,但處境就和彼得相像。菲爾難以忍受彼得身上的陰性特質,然而,人們所抗拒排斥的,經常是自身內心極力壓抑的部分。菲爾或許花了許多力氣去壓抑、修正並轉化(例如從做出紙花瓣進化成編織繩索),才成為鐵錚錚的男子漢。電影中菲爾看著遠山,淡然對同伴說「看不到就表示沒有」,其實是嘲諷他人的反話。眾人皆活在眼見為憑的表象世界中,因此只要將內裡的某些部分全然壓抑,不讓他人看見,現實日子就會過得容易一些。菲爾深知這是痛苦的過程,因而想協助彼得。
犬山記

看不到並不表示沒有

從電影中可以發現,菲爾卸下心防和彼得親近之後,自大傲慢減少了,情緒顯得放鬆一些。他已經部分掙脫了自己的潛抑機轉,選擇一個愛戀客體,佛洛伊德的形容詞會是「以愛來療癒」。我想,努力為彼得編織牛皮繩索的菲爾,內心該有一點點幸福的滋味吧。此刻他掛念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不再是消逝二十多年的客體。
我把菲爾的話倒過來,想著「看不到並不表示沒有」,這不正是精神分析後設心理學的基礎概念嗎?治療師與個案一同奮力探索的,是不可見的內在世界與外在現實的干戈接合,那是深入遠山或汪洋的一場遠行。
自戀的複雜心理運作,其實並非前述DSM5診斷準則所能完整囊括。英國分析師羅森費爾德曾將自戀分為「厚皮」與「薄皮」兩種類型[2],曾經來台的美國分析師葛林嘉寶則是區分「睥睨無感型」和「過度警覺型」兩類[3],大意相近,前者近似DSM5所描述,後者呈現壓抑、害羞、對他人反應過度敏感,容易感到羞愧或被羞辱,從聆聽他人來尋找自己被批評的證據。雖然有些個案表現在光譜兩端,但許多個案其實表現出兩種類型的混合特徵,或是在「厚皮」與「薄皮」兩個端點之間移動[4],並不是截然二分。
有另一篇文章談及家庭關係中的自戀傳遞與哀悼歷程,請參考……
在菲爾目空一切的「厚皮」外表之下,珍康萍讓觀眾不小心看到他的幾許「薄皮」面向,例如當他發現弟弟喬治不再是生命共同體,長出自己的意志,迎娶蘿絲,甚至禮貌性勸導他晚宴前最好先洗澡,他感到被羞辱並且失落,是處在一個脆弱易感的情緒狀態裡,還有片末菲爾染病形銷骨毀、步伐欠穩,卻痴痴惦記著繩索還沒交給彼得的瞬間,Benedict Cumberbatch都詮釋得極好。因為觀眾可以全景地觀察菲爾這個人,遂產生慈悲的理解,對他的厭惡感就會逐漸剝落。
犬山記

救我的生命脫離犬類

為了寫這篇文章我閱讀了書架上塵封的聖經。詩篇第二十二篇標題是「遇極苦時之祈禱」。《犬山記》英文片名The Power of the Dog,出自詩篇「22:20 求你救我的靈魂脫離刀劍,救我的生命脫離犬類」。在這小節之前,描繪的盡是危難降臨的無助感,例如「22:11 求你不要遠離我,因為急難臨近了,沒有人幫助我」,以及「22:16 犬類圍著我,惡黨環繞我,他們扎了我的手、我的腳」。至於下一節則是「22:21 救我脫離獅子的口,你已經應允我,使我脫離野牛的角」。
彼得在電影最後閱讀這一小節,或許是平時就這麼反覆祈求上帝,意思好像是菲爾是威脅他們母子的犬類、惡黨或獅子,而彼得倚靠上帝解救他,最終得救。
對於菲爾後來對他的友善甚至曖昧的情誼,彼得選擇視而不見,殘忍地繼續進行其謀殺計畫,就像他設下陷阱誘捕兔子,無視於他人對兔子的喜愛,竟毫不留情迅速將之解剖,就為了學習醫學。凡此種種都讓我覺得,其實彼得的內心才是住著一頭惡犬。
如果我們相信,每一個人心中或許都存有類似的破壞驅力,或名之為死亡本能,如何將之涵容消化,而不犯下毀滅的罪行,真的很需要虔誠對上蒼祈禱:
「救我的生命脫離犬類!」
[1] Sandler J.等編,《佛洛伊德的「論自戀:一篇導論」》,李俊毅譯,台北:五南,2009,26-27頁。
[2] Rosenfeld, H.,《僵局與詮釋 — 精神病、邊緣人格與精神官能症的心理治療》,林玉華、樊雪梅譯,台北:五南,2002,298–299頁。
[3] Gabbard, G.,《動力取向精神醫學-臨床應用與實務》,李宇宙等譯,台北:心靈工坊,2007,667–671頁。
[4] Bateman, A. W. (1998) Thick- and Thin-Skinned Organisations and Enactment in Borderline and Narcissistic Disorder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sychoanalysis 79:1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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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途遠,步履向前。影像、戲劇、搖滾、精神分析,永恆的糾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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