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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現代詩的起點？—讀羅青詩集《吃西瓜的方法》

2023/03/07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吃西瓜的方法：五十週年紀念增訂版》書封

對於台灣現代詩的創作者與讀者來說，羅青的〈吃西瓜的六種方法〉應當是不陌生的，當中的形式設計吸引目光，主題內容富有思想，在文學史有著重要的意義。

羅青的這首名作收錄於詩集《吃西瓜的方法》中，而對於這本初版發行於1971年的詩集，聯合文學出版社近日推出了《吃西瓜的方法》五十週年紀念增訂版，可說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無論之前有沒有讀過這本詩集，以下就讓我們以回顧的眼光來簡單略覽這本《吃西瓜的方法》吧。
　

▍第一本詩集的觀看視角

《吃西瓜的方法》全書分為「四卷」，每卷各有「兩輯」。在不知道這是羅青第一本詩集的情況下從頭閱讀，會明顯感受到他詩藝較為生澀的一面。雖說主題較為無趣，但無論是以逗號調度語氣的策略，或是常以自然意象表達人生觀的創作意識，都能感受到一種隱隱的「老派」——不太像二十出頭歲青年詩人的風格。以「卷一．第一輯」的第一首〈蘭〉為例：

我把我，緊握在手中
祕密的，我把緊握的
手，藏起
藏在曲折的水邊
不讓流水找到
藏在寂靜的谷底
不讓空谷聽到
…（略）…
我開始讓手中的我
隨著時間，在人間空間舒展
一如寂寞隨著芬芳，清幽無形
變化豐富，自一切的心中舒展舒展
展舒一切的我，在哪裡
哪裡就是我的中心
就是世界的中心時間的中心

閱讀這首完稿於1970年的詩作，可以窺見羅青有意識地在調度詩句，對「迴行」的概念有所理解，同時以迴行搭配字詞的複沓、標點符號的使用，有效地安排詩作的音樂性。雖然單就內容來說可能稍嫌無趣，但從中能明顯看出羅青對詩學技術的使用有著強烈的意識，如此的現象與詩作風格在「卷一」特別明顯，也延續到往後的整本詩集。

當然，以上的負面評價實屬委婉，畢竟羅青自己在初版校後記也認為「裡面所收的詩，紀念性大於藝術性」，余光中更在〈新現代詩的起點〉直言第一卷「佳構不多」。不過，作為第一本詩集，《吃西瓜的方法》有著如此表現已是非常不容易的了，正如羅青在五十週年紀念增訂版自序當中寫道「成名要趁早」。許多詩人都諱言自己的第一本詩集，而羅青「之所以能僥倖逃過一劫，都是因為周夢蝶的緣故」，兩位詩人在詩學觀念上的互動交流值得玩味。
　

▍吃西瓜的六種方法

若要為詩集中的作品來排序，我會認為「卷三．第二輯」、「卷四．第一輯」、「卷四．第二輯」是全書最有趣、最值得閱讀的三個部分。名作〈吃西瓜的六種方法〉如此寫道：

第五種　西瓜的血統

沒人會誤會西瓜是隕石　
西瓜星星，是完全不相干的
然我們卻不能否認地球是，星的一種
故而也就難以否認，西瓜具有
星星的血統

因為，西瓜和地球不止是有
父母子女的關係，而且還有
兄弟妹的感情——那感情
就好像月亮跟太陽太陽跟我們我們跟月亮的
一，樣

詩中將「西瓜」與「地球」相連結的構思出乎意料，卻又合乎邏輯，趣味橫生。有趣的部分不只如此，詩題為「吃西瓜的六種方法」，詩中卻只寫了五種，留下「第六種」給讀者玩味。

在我所列舉的「卷三．第二輯」、「卷四．第一輯」、「卷四．第二輯」當中，有許多詩作和〈吃西瓜的六種方法〉採取類似的結構，包含〈報仇的手段〉的「第一招」、「第二招」、「第三招」、「絕招」；〈茶杯定理〉的「定理一」、「定理二」、「定理三」；〈泥土的軼事〉的「軼事一：序曲」、「軼事二：尾聲」等。可以這麼說，羅青鍾情於「組詩」的結構，表現得最為出色的詩作也是這類的作品，私心推薦〈泥土的軼事〉、〈茶杯定理〉、〈三論斷法〉、〈報仇的手段〉、〈柿子的綜合研究〉、〈月亮．月亮〉，這些作於五十年之前的詩，在今天讀來也能產生許多機趣。
　

▍增訂版的文學史意義

之所以說聯合文學出版社推出《吃西瓜的方法》五十週年紀念增訂版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在於這個版本除了詩作的增補，更收錄了許多重要的文章，包含余光中的〈新現代詩的起點〉：

近年來，羅青在臺灣詩壇的出現，多多少少象徵著六十年代老現代詩的結束，和七十年代新現代詩的開啟。…（略）…羅青的作品，打破了老現代詩習用已久的某些「定律」。譬如說，老現代詩認定詩的語言必須有所謂「張力」，張力一失，垮作一堆，便成了散文。…（略）…羅青一出現，竟輕輕鬆鬆跳過了張力的障礙。在他一些較為成功的詩裡，我們一點也不覺得張力的逼人。（下略）

余光中獨到的分析雖然對羅青的詩作的有所批判，但整體還是抱持高度的評價。這篇文的許多說法，引起了洛夫在1975年回應——評論蘇紹連〈驚心四首〉的同時，指出羅青「極端散文化」、「走希臘詭術的路子子非正統，玩idea甚至文字的花招，必有技窮之時」，展現出兩人的明爭暗鬥。洛夫透過褒蘇紹連、貶羅青的方式，與余光中的美學暗暗較勁，文學史的來往與對話往往不是在檯面上可見的。

除了余光中〈新現代詩的起點〉，李男的〈柿子的綜合研究的研究〉也值得閱讀：

一開始，羅青指出一個柿子，突然自「我」零亂起伏的早餐桌上冒出，柿子的來處很奇怪，早餐桌上零亂起伏的是什麼也沒有說明。到了下一節，柿子顯然被指為太陽，而早餐桌為世界，太陽在零亂起伏的山間昇起。柿子與太陽，餐桌與世界之間簡捷的完成了互換，而「我」在互換的過程中漸漸化成一團霧水，無影無蹤的飄散在陽光中；無影無蹤的我可能化入一棵樹中，也可能溶進一簇草叢，更可能就是一個柿子。作者的自我消失了，他已完全進入他研究對象（柿子）的世界。

在以上兩篇之外，《吃西瓜的方法》五十週年紀念增訂版也收錄了羅青各版本的序言與後記，以及余光中為「月亮．月亮」當中四首詩的翻譯。讀者可以在這些序與後記中，看到詩集的秘辛，同時了解過往前輩詩人們彼此的互動。在《吃西瓜的方法》初版五十多年後的今天，羅青的西瓜、柿子與文學史能夠被更多讀者發掘意義，想必是一件非常值得高興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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