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真有棵樹,名叫「村上春樹」,那麽靠文學大院這一側,固然長滿了寫實的綠葉、魔幻的異花,但伸進電影之家的枝椏,卻只竄新綠、蓓蕾不生。《盲柳與沈睡的女人》問世後,終於在樹上開出一朵光影奇花。雖然它,不甘花落而寧為標本,雖然它,輕巧到讓觀眾(包括我)跟著故事裡的女人一起打盹,但最起碼在大多數時間裡,它美麗,脫俗,飄香,叫人一見難忘。
如俄羅斯娃娃般的奇特動畫
「跟真的痛比起來,想像的痛更痛,」而心靈的震爆,可能遠比地震可怕。
《盲柳與沈睡的女人》描述311大地震後,平凡銀行員片桐在家裡遇上不請自來的巨大青蛙,邀他一同潛入地底,消滅蠢蠢欲動的大蠕蟲,好拯救東京免於下場巨震的摧殘。同事小村呢,一樣遭逢巨變,不僅家貓不見了,連老婆恭子也不告而別,灰心到想放飛自我的他,於是接受託伶著神秘的包裹前往北海道,又在返鄉陪侄子看病時,憶起妻子曾說過一個,小蠅挾帶「盲柳」花粉飛進了沈睡女子耳中的詭異故事...。
多篇小說改寫的多線敘事,夢境與現實交疊、故事中有故事,織就出一部真假莫辨,如俄羅斯娃娃般的村上春樹動畫。法國作曲家
皮耶弗德斯(Pierre Földes)首度跨足大銀幕,便以這雄心勃勃的編導企劃,為村上電影闢出一條新途。
影片的魔幻感十足。圖片來源:聯影電影cineplex
終於在戲院見到你了,魔幻村上
打從1981年《聽風的歌》登上大銀幕開始,30年間,村上文學便屢獲影人青睞。非但「最會寫劇本」的韓國大導李滄東,都願意扛下改編的艱鉅任務,拍出後來技驚坎城的《
燃燒烈愛》,到了去年(2022)由濱口龍介執導的《在車上》(
參見我的影評),更一舉勇奪奧斯卡的殊榮,將村上電影推向了巔峰。
然而,所有改編都一樣面臨著「忠於原著」或「跳脫原作」的永恆命題及拉扯。尤其村上春樹的文風,素以瑣碎、繁複、充滿爵士樂的即興感而聞名,無形中又拉高了翻拍門檻,因而導致舊作們評價褒貶不一,取材上也相形侷限。
如今,僅有《聽風的歌》和《挪威的森林》兩部電影源自長篇寫實之作,其他則悉數從短篇中獲取靈感,再大幅度修改、擴寫,更像一種「再創作」。令鐵粉遺憾的事,還不只這一樁。在這些真人劇情片中,寫實成了首選,而村上標誌性的超現實色彩,也只能靜悄悄地,在銀幕上絕跡。
改編自《青蛙老弟,救東京》的平凡的銀行元片桐、巨大的青蛙,而旁邊的人物則呈現半透明狀態。圖片來源:聯影電影cineplex
《盲柳與沈睡的女人》的動畫形式,或許正是「魔幻村上」久候的靈魂伴侶。
這部片,不但將小說中的怪奇事件視覺化,在敘事上,也盡可能保留原始對白與文本,而忠實呈現出作者獨特的文風和語感。就拿改編自《生日女孩》的橋段來說吧。故事的核心,在於女主對友人分享,20歲生日對初次見面的打工餐廳老闆許願的奇遇。為了保留遐想的空間,文本中的時序不斷切換:從當初女子見到老闆,跳到現在對友人說「我(的確)許了個願」,接著便直接跳過願望的內容,而切換至老闆聽完的反應,最終,又回到和朋友對話的現今。這段宛如電影分鏡般的描述,被原封不動地搬進動畫,未作多餘的斧鑿,算是相當明智之舉。
製作手法也同樣兼容了村上式的真實與荒誕。不同於一般動畫的轉描機技術,角色們先以真人演出,再據以描繪,使人物表情顯得栩栩如生。但四周如幽魂般的透明人影、輪廓花白而筆觸粗獷的背景,卻又輕易地引發出異樣的感受。種種設計,讓「村上電影沒有村上味」的魔咒終被打破,而作者也終能在大銀幕上,盡情施展他的文字幻術。
篇幅最多的小村(右),尋貓時遇上怪怪的鄰居女孩。圖片來源:聯影電影cineplex
別妄想在戲院,遇上100%的村上春樹
但電影的村上,終究不是文學的村上;而皮耶的盲柳,也注定不會是村上的盲柳。
姑且不論那令人出戲的英文配音,美感意識的差異,也是敗筆。的確,村上文學中時常講述的孤獨、失去,放諸四海皆準,而那些時不時引用的古典樂、爵士樂和西洋名著(瞧瞧那隻滿口尼采、海明威和托爾斯泰的文青青蛙吧),一直以來拉近了村上與世界的距離,也啟發了皮耶。但村上的美學觀,就算不是卡夫卡式的悲劇,也始終帶有尼采的空無、
基里訶的詭譎,更隱含著日本的物哀意識。
基里訶《一條街的神秘與憂鬱(Mystery and Melancholy of a Street)》。圖片來源:wikiart
對於皮耶而言,電影是救贖,它必須扮演那道曙光、那個正向能源的水閥;而村上這盞魔幻之花,必須成為凍結美麗的標本。
婚變的小村、沮喪的恭子、自厭的片桐,需要的不過是一個警鐘似的地震,提醒他們走下長長的暗梯,正視自我、接受改變,好事就會臨門。是以,皮耶補上小說中沒有的收尾,讓片桐意外升遷,讓恭子搬到新居、找回失貓,雙雙迎來光明的人生續章。
更不用說那勇敢裸辭的小村了,影片最終,不管是以貓靈走進黑盒來代表靈魂歸位,或是以他魂靈出竅、消融於天際,來象徵昇華和成長,全在表達同一件事:只要轉念,拋開現狀的枷鎖,生命大震的裂谷就能癒合,人生的挫折就能一筆勾銷。
但,真有那麼容易嗎?
小村在北海道的邂逅,對方提到母親對鮭魚的奇想。圖片來源:聯影電影cineplex
村上手中的筆,並沒有那麼執著於晴朗。
《青蛙老弟,救東京》的片桐,在腦海裡演完救國救民小劇場後,最後仍是一個頭禿肚肥包莖的魯蛇,仔細推敲《生日女郎》,搞不好她根本許了個「可以一直許願」的怪願望,因為她說朋友忘記20歲許的願望,只是因為「你已經許過願了」,而許再多願都改變不了自己。至於融《UFO降落在釧路》、《隨盲柳沈睡的女人》和《發條鳥與星期二的女人們》於一爐的關鍵人物小村,在每段故事中,都沒有迎來人生大逆轉。
甚至在第三篇中勇敢辭職的理由,不過是老婆(沒錯,小說裡他仍已婚)有豐厚的收入頂著,而且後來尋貓行動無功而返,還惹得對方泣訴歷來罪狀,未來恐怕只能任由基里訶畫作般的星期二女人們,繼續在心上投下長長的暗影。
合理猜想,在村上春樹心中,地震,只是剛好,衰敗,也是尋常,在現代社會中誰不是如鬼如魅,看似醒著其實卻在做夢,只能像沈睡女子那樣張開耳朵,任憑飛蠅一點一滴地,啃噬自己的生命。面對這必然的衰敗,創作者無需刻意挽救、不必賦予意義,只要帶上人們,在平凡日常中找到一絲新奇,最後再像大和民族鍾愛的春櫻那樣,花開一瞬,隨風飄落,便是美的極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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