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對我來說成就感十足的挑戰,在我母親眼裡是一場大災難。
「跟誰去?又自己一個人嗎?」
看來我上次先斬後奏一個人跑去巴黎已經造成草木皆兵的陰影了。
電話彼岸的語氣近似咄咄逼人,生硬又急切。我抿了唇,聲線忍不住也冷了幾分,帶著一股倔強與執抝,還有很多不甘示弱。
我皺眉,再一次重複。「不是,跟在捷克交換的男生。」煩躁的情緒隱隱作用,口氣開始無法緩和。
「所以妳不認識他。」這是肯定句,我想。
「當然不認識,反正他是台灣人,又沒有關係。」
「台灣人也可能是壞人,妳是女生,這樣不好,妹妹妳說呢?」我不喜歡這樣她早有預設答案的問法。
然後我說了什麼,其實不論我說什麼她都聽不進去的。也許在母親眼裡,不過是初生之犢不畏虎的天真。
她只知道她的女兒要跟一個陌生男生去義大利玩旅遊。
預期會得到又驚又乍的回應,最後捧出支持與祝福,事與願違,是大力的反對,彷彿被徹頭徹尾臨了一桶冷水,孤身被拒絕在門外,不被 任何人接受和理解。
一口氣嗆了上來,我的性子裡不可否認還有不成熟的叛逆。這是很自然的任性,越是被阻止或反覆叮嚀的事,我們越是傾向選擇,被告誡不能或反其道而行被勸說的,像是不可避免被揭開的潘朵拉盒子。
課業沉重的國高中時期也發生不少這樣的情形。即便已經列好讀書計畫,母親隨口一句書唸完了嗎,當天寧願抱著罪惡感追完一部漫畫都不願意翻開講義。幼稚到不行的賭氣。
這幾年都是我們不斷不斷試著去證明自己長大的歲月。看來荒謬、看來傻氣,看來不可理喻,但是,存在著這個年紀只有一次的放肆與勇氣。
「我說過那是我們交換生都在用的社團,上面會有很多人提問題,互相解答幫忙,也會有像這樣在徵旅伴的,我就是剛好看到他要去義大利。我來歐洲又不是完全都只要待在學校待在這個城市,我想去嘗試身為交換生才有機會做的事。」
說到後來已經語無倫次,不太明白自己試圖在解釋什麼。也許是我的欣喜落在母親的心裡變成一件荒唐,所有攥出的勇氣都成了一場鬧劇。
她從來沒有試著理解我是為了什麼堅持、我為什麼喜歡以及為什麼勇敢。
低迷的空間忽然靜了下來。良久,母親才啟口揚起沉重一句話。
「妳這次出國已經體會過很多不一樣的了,這個不要,不可以嗎?」喪氣的聲音失去生氣,替商量的話語添上一層哀戚。
我想我真的很欠揍。「我已經訂好機票了。」我知道這句話會傷她,但我只是沒有想到她不支持。
那麼輕盈的一句話卻是敲在心口上,會引起很震動的鈍痛。我明明知道卻還是任由意氣用事的自己說出口,我明明知道這樣做同時也傷害自己,因為我會抱著頭後悔許久。
說同樣傷心太矯情,但是,我確實會耿耿於懷母親的傷心。
「……反正,妳也只是跟我說,是嗎?沒有要徵求我的同意。」
我用全身的防備和傲氣面對這樣自暴自棄的話語,像隻刺蝟。
「我本來就是例行報備而已,沒有要問妳可以不可以。」
我能替自己做主,單親的生長背景下,對於自己的事我想來有主見,決定了就會義無反顧去努力。
儘管我表現的堅強且成熟,但不代表我不需要被理解與支持。然而,我得到的都是個人立場的擔心與禁止。
煞車失靈的理智像脫韁野馬,不是脫口而出,我只是真的沒有想到她會反對。翅膀長硬了、天高皇帝遠,我以為我會得到諸如此類的斥責。
半晌,時間的凝長久得讓我快誤會牽起聯繫的網路是不是斷了,瞧了一眼手機螢幕,張了口,低不下頭說出柔軟的話。
不管說什麼都是於事無補,義大利,我是要去的,勢在必行。
原先還可以說著「日本、德國,軸心國差一個它就收集完美了」這樣幽默的話,此時此刻沒有什麼比沉默更適切,說再多都是關係破壞。自嘲笑了笑,心裡有落寞也有掙扎,說我傻氣也好,我是真的怕威尼斯被淹沒了呀。
那麼可愛美好的地方沒去過真的太可惜。
達不成共識,我們都害怕多說一句爭辯會是衝動的怒意,口不擇言,會違心的將對方傷害。但是,我其實知道,母親必定難過了。
成長的經歷我已經得到許多縱容,任性的副作用是隱隱作痛的歉疚。我終於意識到,總是輕描淡寫了與母親的道別,恣意揮霍了母親的支持與諒解。
看來還是太孩子氣了。
二號號當天瞞著母親一個人跑去義大利,搭著飛機從比薩登陸,對母親的說詞是3號跟旅伴在羅馬會面,礙於機票價格,我獨自提前一天抵達。
不敢讓其他人知道,深怕被洩漏行蹤,不管是貼文還是動態都忍著不發。對於一個SNS中毒者來說真是太難了。
文字聊天都格外小心翼翼,有種被監視被監聽的既視感。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這樣小的機場。
沒有我們印象中的登機橋,小小的瑞安飛機停在空曠停機坪,停穩停妥,得到許可的指示,我們便可以動身下飛機,扶著欄杆走下樓梯,切切實實踩在柏油地面上,飛機就在身邊,遠遠的也有幾架飛機。
這是很新奇的體驗與視野,我侷促的轉轉目光,不敢多作逗留,深怕身上聚集許多打量目光,默默縮著肩膀,跟著人群的步伐。
順著人流一起走進機場,這座機場真的小得不可思議,近乎一望到底,甚至回想不起有沒有見到行李運輸帶。
與其說它是機場,實際上它更像一座中央車站,沒有印象中機場該有的格局與氣派,可以輕鬆的來也可以輕鬆地離開。
迷茫盯著告示牌還必須故作從容,沒頭沒腦跟著人群一起走出機場,距離短到回首之際,發現已經身在機場外,眨眨不可置信,面對眼前的空蕩還是暈頭轉向,從未料過視這種情況。自以為已經將法蘭克福機場跑成了自己家廚房,倍感熟悉,因此不會有被難倒的機場,結果,簡單機場有簡單機場的特別。
總是讓人收穫出奇不意。
暈呼呼走入看似另一個空間,眼前是大片的玻璃隔版,像是窗,我躊躇著,啟動手機又闔上,網路還因為初來乍到沒有穩穩上線,事實上,就算要查詢,我也不知道從何查起,這個小小城市的機場會有人留下紀錄嗎?
有人站在右手邊低頭玩著手機,另外一小群人站在機器前,壓抑住焦躁,我屏氣凝神觀察他們的舉動,再決定自己的下一步。
先前沒有靠近去了解那台看似售票機的機器,現在上前若是還不會操作可能會顯得愚蠢,心中糾結萬分,我只敢偷偷覷眼,終於耳尖聽見熟悉的語言,像曙光照亮眼前的路、像電流竄身的激動。
那個男生似乎是帶著父母出遊,他用著中文跟父母解釋著,為了展現自己沒有偷聽他們對話,我厚著臉皮上前搭訕,努力隱藏見獵心喜的心態。
「我們是要用這個機器買票對嗎?」
似乎被突如其來的對話打擾,他有了一瞬的停頓,與父母相視後轉而面對我,嗓音溫和,但是帶著不屬於台灣的口音。
「喔,對,應該是。」
「因為我不太懂,所以你們買好了嗎?」
他理解的點頭。指導與協助我將通往中央車站的票買好。後來才明白這是類似於航廈接駁的車,更接近是法蘭克福的S-bahn的八線或九線,也可以解釋成桃園的機捷,這樣的比喻過後就好簡單許多。
順道與他的父母親寒暄幾句。他讀書生活的城市要我偏西北一些,靠近錫根,近乎是州與州的交界處,確切城市名字我已經忘記了。
有了這樣舉手之勞的幫助,胸口是一片沒說出口的感動與謝意,湧湧動動,這樣的冷天,這份善意分外溫暖,也分外讓人動容,這樣幸運可以被人一手接住我的無助。
獨行的路途充滿未知與崎嶇,儘管見識過人性的惡,我始終相信仍然存在著許多善良和溫柔,也慶幸著自己的運氣。
其實已經做好徒步走到市中心、再走到旅館的心理準備,這是最壞的打算,利用定位與規劃線盤算過路途和預估時間,一個小時多也不算太久,全當作散步也不是太難受,不過要橫越一段看似荒原的路線,而且現在是太陽即將下山的傍晚時分,我還沒能從容應對黑夜。
畢竟只是彼此路途中的插曲,儘管他對我來說要比我對他來說重要。車廂緩緩在月台停下,抵達的比薩中央車站依舊簡陋且荒涼,人煙稀少,一點也不是中央車站該有的模樣。
隨處可見枯葉與垃圾,恍若多年無人靠近的荒區,忍不住皺眉,輕巧的與那個人說聲再見,有片刻的感慨,我們哪可能再見面呢,萍水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