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提到:
她不想讓媽媽失望,也不能忽視自己的同志傾向。
剛回家的她,從開門後就低著頭不發一語,只是逕自地脫外套、換拖鞋。
今天是她陪北上辦事的媽媽,逛遊台北的一天。
「怎麼啦~?」我靜靜坐在沙發上,看她連招呼都沒有打,只是頭低低的,想著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她依舊低著頭,並以極小的幅度搖頭。動作沒有停歇地在屋裡穿梭,放鑰匙、洗手、換家居服。
看著她像無處停留的小蠅埋頭亂竄,在她經過沙發時,我伸手拉住她的手腕。我目視著她,即便低著頭讓劉海遮擋她的眼睛,我依舊能看出她盯著地板。
盯著地板,像做錯事的孩子。無法停止的亂竄,像懷抱著無法安定的能量。這是我的感覺。身體本能地將她攔下,但我不知道她想不想坐下,只是直覺地發出「我在這裡」的訊號。
「坐下好不好?」
她沒有回話,只是開始輕微的顫抖,她的眼中逐漸匯聚著光波,一眨眼就漫溢而落。我順勢將她拉到我身旁,她肢體僵硬地坐下,頭部與眼神始終保持在同一個角度。我側身後環抱著她的肩,讓她的頭靠在我的肩膀上。她保持著低頭的角度與僵硬的肢體,我順拍著她的背。
「沒事了,我在這。」
她依舊沒有任何回應,只是將頭往我的肩窩靠近,同時顫抖得更加明顯。我的肩膀感受到粗重的呼吸,隨著呼吸的熱氣越發急促,也逐漸伴隨細碎的吸鼻聲。我保持一手環抱她的肩、一手順拍著她的背。
最終,她彷彿終於踏到地面的孩子確認了安全,啜泣出聲。
「需要衛生紙嗎?」
她搖頭後,漸漸將頭抬起來,我們的目光終於接上。
「好喔,那你要休息一下嗎?我去幫你倒水。」看到她點頭後,我起身倒了杯溫水。
「比較好了嗎?」
「謝謝。」她點頭後說。
「不會,你會餓嗎?」
「不會。」她邊搖頭邊說。
「好。」我坐回剛剛的位置。側身看著她的眼睛,手覆上她放在腿上的手。
「媽媽回去了嗎?」
「嗯。」
「她好嗎?」
「她很生氣。」說完,原本舒緩的狀態彷彿又緊縮了一些。
「你現在想說嗎?」
「她知道我們的事了。」
「怎麼說呢?」雖然有點吃驚,但若想要得到家人支持,早晚都要知道的。
「剛剛在逛淡水老街,我們聊到關於結婚的新聞,後來媽媽就順著說女生不要太挑、要趕快結婚,不然以後生小孩會很辛苦之類的。」
「嗯。」我依然目視著她的雙眼,發現她眼神比剛進門時靈動許多。
「我沒有回她,她就繼續講,我當下很想直接跟她說我不喜歡男生。」
「是喔,但說了她可能會不開心?」我回想到她為此傷心的夜晚,只因為覺得自己讓媽媽失望,在否認自我與愧疚感中無法脫身。
「她很不開心!因為她一直講,一直提醒女生要怎樣怎樣。你知道搭捷運回台北車站很久,我好幾度覺得我要說出口,也一直忍下來。但一整路這樣唸下來,我覺得不行!不要讓她有錯誤的期待,這樣很像在騙她。所以我就說:我喜歡女生。」
「哈哈哈,天啊。妳很勇敢耶。」很能夠想像那種狀況下,心裡的矛盾與焦灼。
「然後她就說要回去了。」
「有送她去搭車嗎?」
「沒有,她自己走掉了。」
「那晚點看她平安到了沒。」
「她應該不想理我了。」
「怎麼說呢?」
「她說了很難聽的話。」她皺起眉頭。
「是喔?」
她拿出手機點開她媽媽傳的訊息,其內容完全可以把一個孩子的心撕裂。讀訊息的當下也陸續跳出新的訊息,她的眼匡漸漸又浮出水光,在眨眼時掉落到手機螢幕上。
「你媽媽可能需要一些時間消化這件事。」我撫著她的背。她媽媽一定也很不好受。
「嗯。」她再度啜泣,但肢體不再僵硬。
後記:這晚睡前
「好像......」
「嗯?」她的聲音微弱到我不確定她有沒有說話。
「好像沒有想像中那麼糟。」
「怎麼說呢?」
「有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因為不用再隱藏真實的自己嗎?」
「嗯,也不用再背負著那些結婚生子的期待。」她以平靜又清楚的聲音說。
我本身很喜歡提問,日常或睡前都會斷斷續續地聊到這個話題:「如果你媽媽知道了會怎麼樣嗎?」或是「她不開心然後呢?你會改變嗎?」
歷經日月漫長的問答,她的回答從一開始的「我不知道。」(不想去想,並開始自我否定);到「媽媽知道了之後可能會很失望。」(願意去想後果,然後開始自我攻擊);再漸漸到「但也沒辦法啊,我就是不喜歡男生,我試過了。」(開始回到自身,並帶點無奈。)
那晚是什麼讓她迅速調整好自己的?
無數個因為想到辜負了媽媽的期待就痛徹心扉的夜晚,為什麼能夠在坦承出櫃後,反而以相對神快的速度調整好自己呢?
【以下只是我自己的臆測】:
- 她準備夠久、也準備好了
- 從日常的問答中更了解自己要什麼
- 從輕鬆的演練中,感受這些沒那麼可怕
- 不執著了,就沒有失去的恐懼了(例如他人眼中的自我形象)
—《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一個沒有心理諮商背景的普通人
陪伴憂鬱伴侶的小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