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空城專題】航空城外的悲歌——兩年後再訪竹圍

撰文：林瀚雲

再次踏上竹圍已是兩年之後，歷經疫情的起落，邁入實質開發階段的航空城如今面貌為何？前往竹圍的路途忐忑難安，直到汽車駛過空蕩蕩的街道，看著數千人的聚落無一絲人煙，彷彿兩年前鼎沸的人聲全被寫上英文數字的封條釘在門板後，才深深地感到震撼，也不禁感嘆原來清空一座城市，可以如此快速。

巷子裡曾經坐在竹椅上乘涼的阿嬤已不復見，路口籃球架旁打球的小孩也不見蹤影，整條小巷似乎凝結在某一個瞬間，直到接近竹圍里里長的辦公室，遠遠看見陳義盛里長親切的笑容，才終於感受到一點人煙氣息［ 註 1 ］。

兩年不見，站在第一線的里長面對的問題早已大不相同。兩年前徵收尚未展開，與里長圍繞的談話聚焦在爭取更合理的補助、更完善的安置計畫；而今進入實質開發，3月底前第一階段自願搬遷已遷走約1700人，接近竹圍地區總人口的一半，因此人去樓空後的治安，成為首當其衝的問題。

里長向我們說道，自從大量竹圍居民遷離後有心人士開始趁火打劫，地方上陸續傳出遭到偷竊的聲音，其中街道上的電線遭到剪斷，裸露的線頭垂落地上，讓里長擔心往來人車行經時會發生意外事故，造成人員傷亡。此外，搬遷過程中產生的大量廢棄物，包含廢土、磚塊，甚至陶瓷馬桶皆被隨意丟棄，里長嘆息著說丟棄現象並非個案，如社區籃球場出現不肖分子將廢棄物滿地傾倒，連里辦公處外面也被人在半夜亂丟廢棄物，「他運氣不好被我抓到，直接通報環保局開罰。」里長認為自家門口出現廢棄物事小，但若垃圾問題阻礙到里民平時的活動空間，破壞社區環境，應是更值得受到重視的問題。

除此之外流浪犬貓的棄養亦是一大問題，由於其繁殖速度快、攻擊性較高，容易威脅社區內走動的人畜，先前有棄養的比特犬在7-11門口撕咬一隻貴賓狗致死，後續又出沒至派出所旁的宮廟與狗打架，最後被保護犬隻的飼主打死，從而產生糾紛。現今大量人口遷出，部分無法帶離的犬貓無疑會加劇棄養問題，根據報導指出，搬遷區域內有犬隻被遺留在家中，更有甚至被拴在大樹上，雖然去年底啟動家犬安置計畫，但收容所本身同樣面臨爆量問題，能否單靠收容解決仍待後續追蹤。

人口遷離使生活環境發生變動，也連帶造成生活機能日益衰弱。因響應2022年3月底前的第一階段自願搬遷能獲得多百分之二十的補償，許多店家權衡繼續營業需負擔的成本後選擇領取補償；另有部分店面則是房東為領取補償表示不再續約後無法堅持下去。里長認為國家政策當頭，各人自有選擇本無可厚非，但商家陸續停業帶來的不方便性，包含2間生鮮超市熄燈，維繫農民金流來往的農會也於10月份不再營業，著實讓人煩惱，縱使里長曾詢問能否再留久一點，卻也無法改變結局。「還好還有一間7-11在」里長慶幸地說，這間7-11是里長的好友，已經決定會陪竹圍人直到最後。

前面提到2022年3月底前為第一階段自願搬遷，這些配合優先搬遷的徵收戶需要達成三個要件（一）申請斷水斷電（二）內部清空（三）遷出戶籍，並經由民航局派員會勘符合才能通過。但看似白紙黑字般明確的標準，卻在徵收戶與民航局會勘人員之間產生嚴重落差，里長向我們說道，徵收戶在搬遷時會先將屋內的傢俱移動至屋外，再通知清潔隊運走，因此當傢俱已搬至屋外時，何時運走應是清潔隊規劃的問題，與徵收戶無關，但前來會勘的民航局人員卻執意認為要等到清潔隊運走房屋外的傢俱後才算符合第二個要件「內部清空」。「我之所以那麼火大，是因為之前已經發生過好幾件這種事情。」里長跟立委反應里民已經善盡清空房屋的責任，民航局在搬遷標準應勿刁難。

除去搬遷標準認定的爭議外，更另里長感到不滿的緣由在於會勘人員的態度。當日徵收戶請求會勘人員出示證明，卻被會勘人員以一句「我沒有證件，這個衣服就是我的證件」頂回，當時在一旁的里長回應現今社會要取得政府人員的制服並非難事，無論警察甚至是將軍的制服都有辦法取得，但會勘人員張口又是一句「那你五分鐘之內拿來給我看看」。至此里長仍想緩頰，跟會勘人員說你我都是領納稅人的薪水，照理在合法的範圍內別刁難徵收戶，不過由於民航局實際上將會勘工作委外承包，因此自恃非公務員身分的會勘人員再次回嗆：「我沒有領你的薪水。」里長不滿地回覆承包商承標政府標案難道不會拿政府的錢？如此何來沒領薪水之說，但會勘人員仍堅持：「我就是沒領你的薪水。」

紙面上與實務運作之間的標準不一，造成徵收戶無所適從，會勘人員囂張的氣焰，也加大基層的不滿。

即使順利通過會勘離開竹圍，仍會有各種零零碎碎的困擾找上門來，如里辦公處對面兩三戶人家數月前已搬走，信件卻依舊寄來，經過反應後得到「沒問題！我們都有做調查」的回覆，然而這個現象往後仍持續發生。「我跟郵差說沒關係我來代收」，雖然隔壁鄰居的情況可以透過代收的方式解決，但里長擔心難保其他地方不會出問題，何況近期適逢航空城後續安置計畫進行，政府會寄送相關資料給徵收戶，如果資料送到人去樓空的舊址，將使遷出的徵收戶無法確實接收到正確的資料，進而產生影響後續權益的疑慮。

另外桃園部分地區的里長會運用市府編列的里基層建設經費，撥出部分預算購買垃圾袋發放給里民，不過許多從竹圍搬遷至其他地區的民眾卻因為戶政人員無法提供最新資訊，使得無論新家舊家通通拿不到垃圾袋，從而引發民怨，更有里長稱為「垃圾袋之亂」。雖然大園區長接獲訊息後迅速和基層里長開會決議放寬認定標準，但已為搬遷議題更添幾分混亂。

時隔不久，又有新聞指出部分住戶明明3月底前已經斷水斷電、清空房屋搬出，卻依舊收到全年度（2022年7月1日到今年6月30日）房屋稅的稅單，後來經查發現市府地稅局因配合5月份的繳稅時間，每年3月底即開始寄送全年稅額的繳款書，恰好航空城第一階段自願搬遷的截止日為3月31日，再配合上作業時間，等於地稅局3月底寄發繳款書時，尚未收到徵收機關送來的資料，無法依法核定免除3月到6月的稅額，只能以全年的額度向徵收戶課稅，最終粗估影響近萬人，後續在地稅局與地政局、民航局協調修改通報方式，並提出解決辦法後，整件事才落下帷幕。

這是航空城搬遷的縮影，大規模遷移政策背後各部門間相互交錯的行政事項，本就容易在溝通間產生資訊落差，進而影響徵收戶權益，若政府依舊維持現有的運作模式，未及早意識到可能發生的問題，並召開跨部門會議居中協調，類似事件恐怕將一再上演。

網路上航空城的口號一遍遍被提出，各種新聞報導五花八門，但細究其背後運作的本質，主要是透過區段徵收制度將土地收回政府手中，經由政府重新分配各區域土地的用途後再做使用。而在政府收走土地時，人民可以選擇拿現金（補償金），也可以選擇等分配之後拿回土地，稱為「抵價地」。其中有些區域的土地使用用途不變，例如住宅區在規劃之後仍是住宅區，人民能夠選擇原地址保留，但以預計成為機場跑道的竹圍地區為例，政府會先拆除竹圍的房屋，再從其他區域劃設土地安置竹圍人。前面拆除房屋時，政府會依據一套計算標準計算房屋內部的主要構造如牆壁、樑柱、排水系統等的評點，再乘以評點值為拆除房屋的補償；後續安置人民時，桃園市政府提供兩個選項，第一個是給予土地讓人民自行建造房屋，第二個是蓋好安置住宅後再出售給人民。

這一整套的拆遷安置計畫看似完善，卻引發一系列爭議，已數年之久仍未能妥善解決。首先是先前提到的評點值，評點值的數值由各縣市決定，但若不同縣市間的評點值差異過大，造成同一棟房屋在桃園市被拆除能獲得800萬補償，在新北市被拆除能得到1000萬補償，進而產生公平性上的爭議。新北市評點值在2020年即達到每評點15.1元之多，反觀桃園市截至目前每評點僅12.2元，因此從數年前航空城拆遷戶就開始爭取將評點值比照新北市辦理，不過桃園市政府以拆遷另有其他補助，全部相加後總額高於新北市等原因將此事擱置。直到數月前因選舉季來臨，藍綠陣營紛紛重提此事，民進黨籍市長候選人鄭運鵬喊出加發20％拆遷特別補償費，國民黨籍市長候選人張善政則表態當選後會將評點值由12.2調升至14.7，截稿前由張善政當選桃園市長，此事究竟是勢在必行，抑或是空歡喜一場，只能靜待新市府動作。

再來是安置計畫的漏洞，前面提到桃園市政府提供安遷戶兩個方案：自行建造房屋、購買安置住宅。若民眾選擇自行建造房屋，因為政府徵收居民土地的時間，與交付土地讓居民建造房屋的時間會有落差，等到居民真正取得土地準備建造房屋時，可能已無力負擔日益高漲的營造成本。舉例來說第一階段自願搬遷的徵收戶在2022年3月底將土地交給政府，需要等到2023年上半年才能拿到安置土地動工興建，或許有人懷疑一年的時間能有多大影響，但從政之前從事過營造業的里長跟我們透露，今年除缺工之外，鋼筋水泥等建築房屋材料的通貨膨脹非常嚴重，僅一年不到，一坪的營造成本就從7萬大幅攀升至12萬，更何況屆時千戶居民一同動工，再加上航空城本身的施作工程，將使鄰近地區營造工程的需求上升數倍。在需求大幅上升，供給變動不大的環境下，恐怕缺工缺材料的狀況將惡化至難以想象的地步，居民以現有的拆遷補償能否負擔營造房屋的成本也猶未可知。

今年通貨膨脹過於嚴重，在地方人士反應下，政府並非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截至訪談時安置戶得到政府回覆，考量通貨膨脹的情況仍會繼續，為避免現在定下的補償不敷使用，目前先滾動式檢討，準備交付土地時再確定補助金額，不過選舉前針對張善政喊出增加發還土地比例，市長鄭文燦與候選人鄭運鵬也跟進宣布每戶加發50萬，政策滿天飛之際，未來卻更加撲朔迷離。

選擇自行建造房屋將遭遇營造成本高度不確定性的疑慮，但添購安置住宅的價格同樣讓人望而生畏。當初政府以一坪8萬的價格向居民徵收土地，縱使算上部分自行拆除房屋的居民能拿到徵收價百分之五十的補貼，總計一坪12萬的補償金仍遠遠不及一坪18至20萬的安置住宅，打著官民合作開發的區段徵收，卻需要居民在開發後花費更高昂的價格才有辦法拿回一棟房子，不禁讓里長感嘆：「難道要把徵收戶趕到台灣海峽？」為此里長曾在會議間向政府爭取，卻得到讓人無語的回覆，民航局官員建議居民可以轉變思維，人不一定要住透天。里長聞言頓時一把火，向官員發問以目前最高一坪12萬的徵收價格，就算原本住家有50坪，600萬能在桃園買下哪一間公寓？民航局官員無言以對。

政策產生的漏洞讓後續政府不斷填補，選舉前藍綠再各自加碼，呈現出眼前打上許多補丁的安置方案，明天補丁會不會被撕下來，露出原本的破洞？抑或是有更多的補丁準備被縫上去？應無人知曉，只能默默期望這一切順利，居民能拿回土地，受到損害的權益也得到填補。

一路走來看著許多鄉親揮別居住多年的土地，竹圍社區發展協會理事長徐耀德感嘆搬離的老人家朋友四散，獨自生活在子女外出工作的空房內心生憂鬱，而留在竹圍的長輩也因擔憂未來房屋問題情緒低落，實在於心不忍，於是透過設置關懷據點、舉辦晚會等方式維繫鄰里間的感情，希望寬慰老人家的身心。

雖然晚會中看到手捧豬腳麵線的居民熱絡地話家常，多了些人氣，但曲終人散後回到空蕩蕩的街道，陳義盛里長傷感的說，以前一出門都是人，現在鄰居家拆了、路上的車也沒了，整個地區剩不到幾家燈火，看了都會心酸。「還是很可愛啦！」縱使充滿不捨與心酸，當里長說起竹圍時，臉上仍不禁意露出一抹笑容，這裡是他出生長大的家，也是大半輩子工作服務的地方，對這片土地真摯的情感，說什麼都不會放下。

或許怪手能剷除土地上的痕跡，卻拔不走一代人的回憶，20年後當嶄新的第三跑道落成時，年邁的竹圍人，可能依稀看得出深埋在跑道之下，是誰家的門楣。

丨參考資料

航空城搬遷戶3月底要搬遷 家犬無法安置變遊蕩犬惹議，https://reurl.cc/a1mNZG（最後瀏覽日：24/04/2023）。

航空城搬遷戶 家犬安置計畫啟動，https://reurl.cc/LNr75x（最後瀏覽日：24/04/2023）。

桃園航空城搬遷「垃圾袋之亂」惹民怨 公所決議放寬認定，https://reurl.cc/9VYR2V（最後瀏覽日：22/04/2023）。

桃園「被消失」的里！一年搬走3000居民　僅剩7-11亮燈「直到最後一刻」，https://reurl.cc/pLj5Oe（最後瀏覽日：22/04/2023）。

人物專訪2》航空城徵收讓居民負債搬遷？鄭文燦：我有信心化解大部分陳情、抗議，https://reurl.cc/GeRKMA（最後瀏覽日：22/04/2023）。

桃園航空城搬遷戶遺屬遭多課稅 地政局：有時間差可更正，https://reurl.cc/GeRKMA（最後瀏覽日：22/04/2023）。

鄭運鵬提航空城拆遷戶20%補償費 加速桃園舊市區都更，https://reurl.cc/9VYRd8（最後瀏覽日：22/04/2023）。

張善政提加速航空城開發 重申拆遷補助三利多，https://reurl.cc/9VY7zX（最後瀏覽日：22/04/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