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多前年一次入圍男主角時,我從香港過來,帶了一個空的行李箱,我媽就問我:『你帶這個空的行李箱幹嘛?』,我說,我去買書,果然,後來我輸了。我媽媽跟我說,早就知道你去買書會輸。這次過來,我的行李箱是滿滿的,應該⋯⋯是有空位把這個帶回去。」
問鼎金馬男主角三次,黃秋生憑藉著《白日青春》,終於是將寫著自己名字的金馬獎座裝進了行李箱裡。過去曾以《想飛》、
《無間道》與《頭文字D》三部作品獲金馬獎最佳男配角,更三度獲香港電影金像獎影帝,黃秋生的演技早已是有目共睹的。可以說,這座最新的獎座不是意外,只是遲來。
《白日青春》由新銳導演劉國瑞執導,找來黃秋生挑下主演大樑、飾演的士司機陳百日,又找來巴基斯坦裔素人男孩林諾飾演東南亞難民莫青春,以香港居民與難民的視角,透過沒有血緣卻仿若親人的互動,講述一個在香港的場域裡,才可能成立的「家」的故事。
從短片創作起家,劉國瑞寫下《白日青春》的故事不是偶然,關於香港這片土地上的少數族裔被遺忘、或說忽視的故事,一直都是他創作的母題。「到了發展長片的時候,就決定寫難民的家庭。」繁華的高樓外,移居來此的外來者所經歷的困境不只是在經濟上,在意識形態與社會接受度上,這群從異地逃來香港的難民,所要經歷的,或許是更多的「難」。
「再挖深一點,會發現其實可能很多香港人的家庭背景都有一些(與移民接觸的經驗)。所以後來就決定寫這兩個家庭的故事,都有一些逃難的背景,但是因為時代不同,所以算是寫兩個不同時代、不同種族、不同的信仰的難民家庭。只是香港人的家庭不是我們傳統意義上的那種難民家庭。」
光從設定,就能看出劉國瑞是鐵了心要讓觀眾感受到兩位主角明顯的差異:陳百日是六十好幾、滿口粗話、一手將自己與家人關係降到冰點的「廢佬」;而莫青春正是十多歲的學生,沈默少言、仍是依賴著家人的年紀,卻因著生活環境不得不學會自立──兩者唯二的共同點,是他們都有著或隱或顯的難民身分,而且,他們正都活在一場旅行裡。
「旅行」或許是有點概括的詞了,用導演的話來說,這其實是一場「公路旅行」。
「如果要用三個詞來形容這部片,就是家庭、公路旅行與父子吧。我想講的核心是家庭關係。我覺得電影講什麼故事都好,但最後一定要聯繫到個人的情感上,所以我選擇了家庭關係,尤其這部電影裡更強烈的就是父子關係──在移動的、漂流的家庭裡,該怎麼去互相理解、互相維繫。」
陳百日的司機身分,加上與家庭的不睦,使得他的生活就如同一葉浮萍,而他唯一真正擁有的那台車,就是他的根,跟著他四處遊蕩。作為演活了陳百日的人,黃秋生在準備角色的時候是否是知道這個核心、這個創作前提的?黃秋生直言:「演員是不管這個核心的。」
問題一轉,如果是「陳百日」這個角色本身的核心呢?「我的理解是:他就是個廢佬。他的想法都是錯的,他所有的事情都是錯的,包括他跟他兒子(的相處)都是錯的,他怎麼樣處理這個小朋友也是錯的。他有自己的一個固定的觀念,已經停留在那個年代,他其實想補償一些事情。這種人真的很多很多,上一代的那些老人,他有自己的理解,他對社會、法律、所有東西,都自己去理解,(他們覺得)你這樣我為什麼不可以打你?我摸你一下,你有什麼損失?他跟外界就比較斷絕。我理解的他就是這樣。」
角色在不同的演員身上,勢必會產生出不同的樣態,微笑的角度、罵人的用詞、沈默不語地凝視遠方的姿態⋯⋯這些細微的差距都可能會造就出截然不同的角色。跳脫角色之外,其實《白日青春》兩位主演的差異,就算是在這次拍攝的溝通方式上,對劉國瑞而言,也有極大的不同。
「林諾很有天份啊!你給他一個空間、給他一個機會讓他去做,真的跟想像不一樣的話要改,但有時候推他一下就會有意想不到的突破。因為是小孩子,我覺得反而是要看他的特質,然後去調整你想要的東西。」
那與黃秋生的溝通方式呢?聽到這個問題,劉國瑞笑了:「他那個已經不是特質了。他真的是演技。這個角色需要什麼,他就會因爲那個角色去演,他是職業演員嘛,就是影帝啊。」理解角色,然後讓角色活起來──說來輕巧,但這份演技,黃秋生已經磨了四十年。
一部電影從發想到真正被實現,從導演到演員到幕後,無數細節的雕琢都是為了創造出一瞬足以擊中觀眾內心的畫面。對導演而言,那個最深刻的畫面,是結尾處在海邊離別的那場戲。「那是一個要做決定的時刻,要去或要留,我每次都覺得這個時刻對我來講是很難的,因為離別後可能就是一輩子再也見不到。」即使兩人只相處了一個晚上,即使兩人已建立起某種情感,但終究、還是要向彼此告別。
「白日不到處,青春恰自來。/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白日青春》的中文片名源自袁枚的《苔》,而英文片名《The Sunny side of the Street(在陽光明媚的街道上)》其實與劉國瑞一開始定調「氛圍」的一首有關,「我會先找感覺,再去寫故事。從那個歌詞或音樂裡找到想要表達的那個氛圍、感覺,然後才把人物放進去,然後才有故事。」
有陽光處亦有陰影,「白日」沒說完的原句是「白日不到處」,陽光明媚的街道也總有陰雨連綿的日子,中英文片名裡不斷提起的陽光、將角色取名為白日與青春的溫暖明亮,都隱隱含著劉國瑞對香港難民群體的一種寄望。
不見陽光、不宜生長的環境裡,苔蘚也能綻放出細小而旺盛的花──不是牡丹那樣張揚的漂亮,但那份美好,確實可能、確實存在。
採訪、撰稿:Levy
攝影:顏良宇
全文劇照提供:采昌國際多媒體
責任編輯:黃于真
核稿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