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三年多前走了。雖然他當時已是93歲高齡，許多器官都出現衰退的跡象，但他來不及說再見，就突然撒手離世，仍然讓我跟家人感到意外和悲傷。
若是六年半前，我沒能把握工作外派的機會，返台定居，今日的遺憾就絕對不只是沒能跟爸爸說聲:「您一路好走，我們天上再見。」而已。
小時候的我，跟爸爸不親。他是個國中數學老師，除了在學校授課外，也為學生課後補習，並兼職夜間授課。爸爸很忙，也很兇。尤其他休息、睡覺的時侯，如果有一點點的聲音，他會破口大罵，甩門暴怒。我跟他的互動，除了報告學業成績之外，其餘大致掛零。
成年後，經歷了工作和生活中的起落與磨難，我才領悟到，爸爸時而冷漠、時而暴躁的態度，是為了養家、拼命賺錢的產物。他當時因工作高壓，以致輾轉難眠，我到了不惑之年，才明白。
爸爸是個名師，被他指導過的學生，個個名列前茅，都能如願考上前三志願。因此，也造就爸爸好強、好面子。是老天開的玩笑，還是刻意安排他的女兒，卻是個叛逆，不愛念書的孩子呢? 我非但沒考上北一女，連最後一個志願的邊，我都挨不上。到現在，我還記得他火冒三丈、無地自容的樣子。爸爸對我的擔憂、不信任，應該就是從那時開始的。
多年後，我離家進修，進而留美工作、定居。每年休假返台，我跟爸爸鬥嘴 、吵架 、冷戰，是一定會上映的戲碼。在爸爸退休後，我們更加速縮短了保持相敬如賓的時間。回國飛機上的祈禱 「老天，請保佑我別跟爸爸吵架。」，經常因為一件芝麻綠豆大、無關緊要的小事，在幾秒鐘內破功。
現在回想，曾經意氣風發，受學生崇拜、仰賴，受家長、同儕，以及學術界尊敬的爸爸，從職場舞台退下後，頓時失去生活重心。他對人事物的不悅、不耐煩，很可能是來自於退休後的空虛，產生的負面情緒。而我，不僅沒陪伴在他身邊，還利用每年一次的珍貴時間，和他吵架、加重他的煩躁與不安。
六年半前，爸爸90歲。他雖然裝了心律調節器，進出醫院數次，但他身體硬朗，仍風雨無阻，天天晨泳。他很開心我能搬回台灣，他說這是他作夢都想不到會發生的事。然而，我們父女之間，還是存在著隔閡，一道無形的，從我沒考上好高中起就築起的牆。
返台後，我第一件事是為爸爸修復他白手起家，也是我出生的房子。這間房子，被荒置了數年，需要不少的經費與力氣才能翻新整頓。 爸爸十分憂慮，數次詢問:「妳真的能修好這個房子嗎?妳有錢，有能力嗎? 妳若中斷，爸爸可沒錢繼續，我的退休金要全部留給妳媽媽養老的。」
爸爸的操心，對一個40幾歲，在職場上工作了 20 多年，已是「資深」員工的我來說，十分不堪。然而，這一切，在我牽著爸爸的手，走進他煥然一新老家的那一刻，化為烏有。他帶著淚光，環視新家，歡欣驕傲的說:「這是豪宅啊!太漂亮了! 」
我重建老家牆面的同時，推倒了我和爸爸之間無形的牆。從我小時候，他掛在嘴邊的「妳為什麼不能好好讀書?」，到他離世前，最常說的「妹妹啊，爸爸謝謝妳。」，我跟爸爸的關係如倒吃甘蔗般，越來越親密。雖然返台後，只有短短的三年，爸爸就離世，但我感謝老天，賜給我和爸爸如此的機緣，讓我們瞭解彼此；給我們一個修補關係的轉折點，讓我們一起轉身相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