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為了找尋錄影帶,我不會想起以前有一種叫做字典的東西。那天突然想起很多舊的錄影帶,覺得應該在世界上再也沒有人做轉換服務之前,數位化永遠儲存起來。在車庫裡翻了半個小時找到了錄影帶,也意外找到兩本當初飄洋過海從台灣帶過來略帶霉味的字典。
找尋故鄉的影子
到了他鄉我們都習慣搜索那些來自故鄉的蛛絲馬跡。公司裡來來往往的東方臉孔很多,剛下飛機的人會憑著臉孔,就急切地貿然開口用自己的語言。剛來的時候這種冷水被潑過好幾次。混久了大家都很謹慎,不會隨便抓陌生人當親人,寧可用蹩腳的英文刺探底細。「認親」 這張牌,除非證據確鑿不會輕易出手。
這些證據到底是什麼?不會有人知道,但看到了就會知道,一切都是即興。
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有一次在辦公室站起來離開座位,後面有人追過來,開頭就用國語問我是不是來自台灣。我好奇問怎麼知道的,她說因為注意到我在轉原子筆,而且轉得超順。的確,這曾是台灣的正字標記。甚至有美國人也這樣問過我,因為他去過台灣。 有一年端午節正午在辦公桌上立了幾個雞蛋,很快故鄉的人都出現了。
唸研究所混了一學期,有一次突然心血來潮,背著台灣特有的高中草綠色書包,被故鄉人一眼認出。我們瞬間改用國語交談,他不但高中大學都跟我同校,竟然也玩樂團。後來我們組了樂團⋯⋯ 到今天都還在玩。如果不是那個故鄉物,這樣的際遇就失之交臂。
曾經在俄勒岡州少有人知的風景區,看到一位中年遊客帶著一頂國軍的草綠色小帽,上面還有國輝。當兵的時候恨死那頂帽子,沒想到在他鄉,又在那麼不可能的地方,毫無準備地看到,突然錯亂到不知要如何收拾那份驚訝,只能全部坦蕩蕩擺在臉上。等稍微冷卻下來,那個人已經走遠了。如果當時他看到我的眼神,應該也知道我是故鄉人。
曾經有一個叫做字典的東西
那個時代留學生上飛機前都要買兩本字典,一是梁實秋的漢英辭典,另一是吳炳鍾的英漢字典。一本從英文下手;另一本從中文切入,兩面包夾萬無一失。
曾幾何時兩位前輩編著的字典就是屢試不爽的故鄉証物。
剛在矽谷工作的時候,每一個台灣人桌上都會有一本吳炳鍾的英漢字典。要是不確信那張東方臉來自哪裡,只要在桌面上搜索一下就可以找到答案。如果看到那本字典,就可以大方地講國語,談故鄉事。任職的第一家公司有二十多位台灣工程師,每一個人桌上都有吳炳鍾的英漢字典,代表性強到跟護照一樣,每人一本, 掉了還得立刻補。
小小一本字典不知解決了多少當時留學生的危難,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英文就是這樣慢慢學過來的。在沒有Google的古代,很多人打email 都會偷偷拿出這個救命的小武器。認真一點的還把該背的生字圈起來。以前沒有學習工具,到了美國開始工作了還是用那種寒窗苦讀的方式,猛K書猛背生字。畢竟那是我們知道唯一的存活方式。
以前高中英文老師很得意的跟我們說,他花了畢生精力,把英文字典每一個字全部背下來了。 說完,他找一位同學上台隨便翻一個字考他,還真的全都答對了。當時對這種孝行感天的苦讀覺得好敬佩。到了我們這一代,生存方式並沒有變得更高明。早期留學生英文會話跟寫作落差極大。很多人英文寫得非常好,但永遠不能開口,一輩子跟著吃虧。不看寫作,美國人會以為他沒有受過教育。
翻出上世紀的古物,上網查了一下,原來吳炳鍾教授晚年也做了矽谷人,居住在矽谷首都聖荷西,2003年才過世。 這樣德高望重的老前輩不知道拯救了多少當年力拼英文的台灣留學生,卻竟然曾近在他鄉的咫尺。
字典就跟錄影機一樣,大方勇敢地被科技淘汰,悄悄躲在車庫某一個角落,等待清理,勾起大片回憶。以後不會有人再去編字典,AI 就是字典⋯⋯所以只好扔了。
就算是一個時代的結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