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早餐時聽到晨間新聞報導熱門電影《Barbie芭比》帶動芭比娃娃的銷售,而中古芭比娃娃的拍賣價更高到令人咋舌,我不禁想起那個無緣的芭比娃娃。
那年返港探親,慣例住在孩子眾多的嬸嬸家。大哥哥已經在工廠上班了。大哥哥是嬸嬸的長子已經出社會工作,而最小的兒子還在念小學。「嬰兒潮」就是這樣來的,增產報國的概念。
進屋沒多久,就發現客廳和臥室都有芭比的蹤跡,洋裝、褲裝、家居服、泳裝不同的式樣,約莫四、五個,有的躺在沙發上,有的在支撐架上直立著。那個時候還不知道它叫做「芭比」,但這種樣式的娃娃我還是第一次看到。
芭比可以換衣服,手腳還可以轉動,比起先前見過的洋娃娃精緻有趣多了。原來大哥哥上班的工廠,專接美國原廠的芭比娃娃代工訂單。難怪會有那麼多芭比。
弔詭的是有時上街回來,我會看到手腳不符合人體工學的芭比,甚至是被支解的芭比。無事可做的我總是耐心的去恢復那些被惡整的芭比,然後再安放回支撐架上,心裡知道這是某個哥哥的傑作。嬸嬸有六男一女,這樣的家庭組合,那唯一的女孩,其實也是男孩氣很重的。芭比娃娃在那個屋子裡不太搭調。
停留期間若沒外出,我常會在客廳靠窗的一個小角落玩耍,或是向下看街景。那個空間的另一面是公寓的樓梯間,所以是縮進去的,當時個子小藏在裡面,從客廳看不到我。
某天傍晚,大哥哥下班回來,嬸嬸快速迎了上去。母子倆在門邊小聲說話。
嬸嬸:「你攞咗公仔番嚟未?」(接下來粵語對話,請見文末粵語註釋)
大哥哥:「攞咗啦,收埋佢先。」
嬸嬸:「系啊,等上船嗰日再俾佢。」
我在角落裡聽到對話,直覺告訴我大哥哥從廠裡帶回一個芭比,應該是要給我的禮物。我忍不住探頭出去,偷看大哥哥將一個盒子放到嬸嬸房間高櫃子的頂端,那裡是虎斑貓常常蹲踞俯視的地方。
一日好奇心驅使,趁四下無人,想去看看那個芭比是什麼造型。於是悄悄摸進房間,抬頭一看虎斑貓正瞪著我看。我估量了很久,無論如何我都搆不到,就算設法搆到了,我也沒有把握不鬧出動靜,只有作罷。想著還有幾日就搭船回台,屆時即可揭曉。
當時還是王家衛的《花樣年華》年代,如同戲中周慕雲(梁朝偉)在電話裡問蘇麗珍(張曼玉):「如果有多一張船飛,你會唔會同我一齊走?」 除非有錢人,大部分人還是搭輪船居多,我和母親也不例外。
上船前一日晚上,已經上床的我,忽然聽到客廳一陣騷動,於是起身看個究竟。原來是大哥哥喝的酩酊大醉,進了家門正在吵鬧。仔細聽下來,他惱怒於這次廠裡經理的升遷,他沒能升上去。嬸嬸和年紀較大的哥哥忙著安撫照顧,鬧了一陣安靜下來,於是大家各自睡去。
第二天早上,我和母親收拾好行李準備前往尖沙咀碼頭,按慣例嬸嬸會送我們上船。我一心念著那個芭比娃娃,但是嬸嬸沒有動靜,大哥哥宿醉未醒。出門的時間越來越近,我開始著急,但又不知如何是好。按理我是不該知道這件事的,當然不能開口提,母親就更不知道了。終於要出門了,我一顆懸著的心落下,想沒希望了。
到了碼頭等待區,過海關前嬸嬸和母親話別,忽然嬸嬸大聲嚷:「死囉,唔記得咗攞公仔!」嬸嬸是個受教育不多,但非常熱情率直的人,記憶裡她待人盛情充滿愛。
母親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問:「咩事啊?」嬸嬸就將大哥哥從廠裡帶了一個芭比娃娃要給我的事告訴母親。嬸嬸還一直嚷嚷要讓二哥哥拿到碼頭來,母親連忙勸阻:「要過海,趕唔切啦,唔使啦,真系有心,多謝啦。」這下我跟芭比娃娃注定無緣,到底是什麼造型也無從得知了。
我心裡默默跟自己說:「沒關係,其實我沒有那麼喜歡洋娃娃,我比較喜歡絨毛熊。希望下次可以得到一隻絨毛熊。」這樣的許願現今看來有一點好笑,抓娃娃機裡到處都是絨毛熊,但在那個年代,像樣的絨毛熊卻不是那麼一般的玩具呢。
過不久,輪到我和母親要進海關,母親要我跟嬸嬸道別,也謝謝她這些日子的照拂。的確,只要我回去住,我都深切地感受到嬸嬸對我的關照。很多細節我至今依然記得。稍長後,跟芭比無緣這件事,我從未感到可惜。可惜的是隨著後來進入社會,職涯期間的東奔西走,我未能在嬸嬸移民前與她再見上一面。等我停下來,她早已回到天家。常聽人說,人死了就死了,什麼都沒有了。我倒是覺得死亡不是結束,總會留下一些什麼,例如我對嬸嬸的懷念。(完)
粵語註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