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輔導中輟生或者說是瀕輟(每隔三天來一下學校就不用申報的黑數)國中少年,不想去上學的他們,大致上分成兩類,一類是社會不適應型,話少內向,團體生活和人群往往令他們焦慮、自卑,未來可能繭居啃老的焦慮壟罩在家長心理。另一類則符合我們一般人的刻板印象,宮廟八嘠冏、抽煙改車、群聚閒晃....徘徊在犯罪的邊緣。
混宮廟、群聚飆車的少年給人一種精力旺盛、活力十足的印象,活潑的他們常常想給自己更多更鮮明的印記-刺青。有些孩子「吵著」要刺青,為什麼要「吵」,因為校規禁止、家長不准,卻仍希望家長支援付費。想想可笑,他們雖然可以「自主」決定不去學校了,卻還是期待師長「同意」這件事,他們仍然不能真正的「為所欲為」。
想想那個時候的自己也很可笑,掛著專業心理師的頭銜,進入體制內學校教育系統,很識相地順應周遭氛圍,「配合」學校專輔老師們(而他們也只是配合校規或家長),就只是加入集體勸說的行列,叫他們不要刺青、違反校規會被處分、不要幹傻事、技術不好會刺很醜、將來無法改變會後悔云云。想當然耳他們幾乎不為所動。有人只刺了輪廓,因為錢不夠填上顏色;有人只刺了一腿,因為錢不夠刺另一腿;也有自己練習刺的歪歪扭扭的字、也有女同學貢獻出手臂給男朋友當試驗品、刺了一個「錯」字在上頭。總總後果看來挺傻的。而那時的我也很傻,怎麼都沒想到,這一股腦兒衝動要在身體皮膚上顯眼之處忍著痛苦一針針扎上,各類張揚五爪肆無忌憚的飛龍猛虎天兵神將,或搭配有小小的愛心或小小的玫瑰來點綴,這些都是有意義的,孩子你們的心裡有什麼事?才需要這樣子鮮明地表達。
後來走出了學校體制,因緣際會之下來到監獄帶領受刑人輔導團體。在一幕幕的鐵柵欄之中初接觸他們,觸目所及沒有一個人手腳是白淨的。印象最深刻的一位全程操著台語,信奉南鯤鯓的六十多歲阿伯,繪畫極有天分,一張張圖畫線條細膩生動。他的刺青很「滿」,夏天的衣著灰色的短襯衫與及膝的短褲,露出的手臂與小腿幾乎看不到原來的皮膚,常常有種錯覺他是穿著長袖長褲來上課。有幾次不小心脫口喚他大哥(台語),引來旁邊「同學」的不解與訕笑。他大概不是最大尾的,團體中還有幾個大藥頭,入獄前擁有小弟數十名與槍枝十數支,而我卻只喚那名南鯤鯓阿伯「大哥」,哎呀!都是滿版刺青惹的禍啊!
最近一次團體,一位年紀約莫三十多歲的年輕人,刑滿即將出監,他的字跡工整美觀擔任團體記錄小幫手,說話也條理分明、表達清晰(這在監獄裏頭是少數)。他說在獄中多年生涯已修習學位並參與訓練取得證照,但相關職場要求身上不得刺青,我看看他的狀況,嗯!這會是項「大」工程,我相信他能忍痛,但這除青費用可不便宜。我提醒他得先籌措經費,可以去問問主管長官以及社工師是否有社會資源可以尋求。過了兩周後他高興地來告訴我下周就要出去了,並且已問到更生保護會有補助更生人除青。真是太好了!我恭喜他,這真是展開重生人生的順利第一步啊!
近年來刺青的風潮顯然已經越來越盛,受眾人追捧愛戴的偶像明星運動員明星們好像沒有幾個不去刺青的,刺青的圖樣也可以很潮很美自成為一種藝術,刺青也可以藏在身體某處作為獨特的紀念,讓自己高興就好無須公開展示他人。像我這種怕痛又怕在身上留下永久印記的,大概快變成年輕人口中的老古板了。只是我親眼所見這相斥的兩種需求-青少年孩子嘗試刺青的急切,對比著出監受刑人期待除青的迫切,不矛盾不衝突地在同一個社會同一個時空中,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