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書獻給所有經歷過生命中意想不到變動的人。」
──這句話乃是作者張惠菁寫給自己、也是書評特別標註出來的一句亮點,我想沒有哪句話更適合一筆描繪《給冥王星》讀完後的感受。
第一次認識張惠菁,是先讀2019年出版的《比霧更深的地方》。讀2008年初出版的《給冥王星》,張惠菁的文字比起霧的柔軟與過渡,更流露一種在世俗中追尋領悟,逆流而執著。
《給冥王星(2021經典版)》
作者: 張惠菁
出版社:木馬文化
出版日期:2021/06/23
※第一個版本由大塊文化在2008年發行
※此篇心得閱讀的是《給冥王星(2021經典版)》Readmoo 讀墨電子書
《給冥王星》以單篇散文的形式呈現,記錄作者2006年旅居不定的工作生活,各個單篇看似只是一則隨手筆記,書名很貼切地貫串了它們的共通點。
冥王星曾在九大行星中,後來發現行走路線不符合標準而被除名,但不論人類如何貼標、撕標,冥王星本來就有自己的路線。甚至哪一天,地球會飄出九大行星的軌道也說不定。
本書開篇就提到作者與眾不同的舉動:理光頭。
女生頂著光頭,即使放在這個時代,仍是讓親朋好友難以理解的行為。或許那時的作者是想從什麼東西掙脫,才會聽從師父建言,把「三千煩絲」一次剃乾淨。明明還是同個人,周遭人看待她的目光卻如此不同,就像翻開許久未讀的一本書,重新瀏覽文字後,在裡面找到新的見解。
理頭髮,說起來只是一個外在的動作,卻好像起了一種直接的作用,強制地把我從原來那個叫作「張惠菁」的固定形狀鬆脫開來。
〈光頭報告〉
作者從他人的回應,反過來覺察自己的鬆綁,〈光頭報告〉的反轉同時也映著了整本書不斷重複的主旨。
當一個人的主觀視角翻轉,整個世界就會截然不同──即使客觀外在並無任何變化。
最典型的案例就是「悲觀的人看見杯子裡只剩下半杯水,樂觀的人看見杯子裡還有半杯水」,轉變觀點說起來簡單,事實上很難做到。
我們有許多煩惱,就算知道大多是庸人自擾,仍然會感到焦慮。單從書店熱銷排行,長期都是「教你如何轉變思維」的書籍類就可見一斑。
或許機會是給有準備的人,但思維真正轉變的剎那,往往不可預期。
有一篇作者寫到她想趕走黏在佛像上的蒼蠅,認為那是不潔生物。某天自己卻誤打誤撞,透過蒼蠅的視角凝視佛像。在那一瞬間,她擺脫人類從上而下擦拭佛像或放置神壇上平視的角度,重新建構了佛像的姿態,也重新思考了蒼蠅的存在。
在〈冬城〉一篇裡,作者讀書時期所在的愛丁堡,對她來說只是為了完成學業,而不得不生存的暫居地。留學生來到一座城市是有明確目標的,全部的精力都灌注在未來,沒有留神當下就很容易就遺忘生活的細節。
我在那個城市住了三年多,但從離開的那天起,有關它的記憶就迅速風乾縮小,失去細節的厚度。
〈冬城〉
每一天都不是獨立的日子,「現在」不只是現在,是朝向日後而存在,日子長長地投影在未來。
〈冬城〉
這一點我也頗有共鳴,現在要我回想交換學校的生活點滴真不容易,甚至連廁所、曬衣間長什麼樣都毫無記憶點。
直到出了社會,時間倏忽被解放,不再像學生時期一樣充滿硬性的規劃,也能完全決定存款如何使用、到何地居住,這時才真正認真對待一間屋子、一個週末、一座城市、一段生活。
作者對於空間和時間的細微覺察,同樣體現於身體感官。在〈風塵僕僕〉一篇中,初次體驗因空氣品質不佳而過敏,肺的存在感驟增、呼吸變得困難。身體的不適本應化為一種埋怨哀嘆,作者卻意外從器官接收到另一種領悟。
奇妙的不是我忽然獲得了這個新感官,而是我這麼多年來竟然沒有以這種方式感知空氣過。沒有感受到過空氣之於胸腔,乃是一種異質物。沒有感覺過臟腑與空氣的臨接時刻,是一種陌生又熟悉、戒備又擁抱的接觸。
這世界還有多少我看不見、察覺不到的度量方式?
〈風塵僕僕〉
雖說會過敏是因為飛到另一座城市,但這份體悟並不來自外界。
這份體悟,來自大腦對熟悉領域的重新構築。如同她剃光頭後,親友重新將她閱讀了一遍。藉由每一次困難的呼吸,她也重新閱讀了自己的五臟六腑。
我以前對科幻、宇宙題材的故事不感興趣,直到看了《妳一生的預言》和《星際效應》等作品後漸漸改觀。專業人士或許目標在於資源開發、科學數據分析,但文學、電影作品體現的卻是一面鏡子。
人類用宇宙映照自己。
張惠菁從冥王星堅定的軌跡,投射回人類思維的蛻變瞬間。
和剃光頭相反,領悟道理的當下,外在絲毫未動,內在卻突地生出感觸。這時只有自己知道,內心的某些部分正在轉變。
內在看不見的地方,你突然摸著了一直以來擋著的無形的牆,感覺自己正在打開它。
這寂靜的過程,微細且無言。坐在我面前,笑著的說著話的人們看不見。
〈給冥王星〉
有時,我們會誤以為能夠參與世界、讓自己感覺還活著的方式,只有不斷接觸流行、品嘗新餐廳、買最新發表的3C產品。然而現今的科技,讓人們陷入「擁有越多、空虛越大」的循環中。
作者在〈尋歡作樂〉文中,對於「週末晚上一定要放鬆狂歡」的固化想法做出回應。
我感受到他說這話時的虛弱感──又是一個相似的夜晚,又是用吃喝度過。
我有點想對他說,會不會其實跟在哪兒、在哪個城市無關。這突如其來的狹窄感覺,是因為週末晚上被給予的命題本來就是狹窄的。
〈尋歡作樂〉
就我自己的例子而言,至今仍未習慣解放的感覺。學生時期每天都利用課業零碎時間,投注自己的夢想,不會因時間多寡有半分猶豫。現在可控管的時間太自由了,反而對每一段時間運用都斤斤計較:
用一晚做這件事划算嗎?會不會做另一件事的收穫更多?還是應該要好好休息,為明天準備?
在追求社會推崇的效益或CP值時,我的內心是焦慮的。其實心底明白,自己想要「快樂」的慾望與想要「收穫」的堅持正在搖擺。
作者在〈清十郎的抉擇〉一篇也點出了這樣無措:
我的簡單歸納是:抱定執念而等待往往最糟。期待著這段獨處時間可以作為對星期一到星期五的清洗,一個人在房間裡獲得某種洞見或靈視般的清醒,那麼往往召喚來的反倒是不安。什麼都不期待地去閱讀,思考,書寫,反而好。但是因為在一個禮拜當中,好不容易有這樣完全靜處的時間,要什麼都不期待反而難。
〈清十郎的抉擇〉
這讓我聯想到《意義》一書裡面,對於「快樂人生」的追問:「厲害的神經心理學家可以刺激你的大腦,讓你感覺自己正在寫精彩的小說、結交朋友,或是讀一本有趣的書。」你會選擇一輩子待在那台機器裡嗎?多數人是拒絕的,不只因為機器內發生的事情只是虛構。
……諾齊克說,「浮在機器裡」的人是「難以名狀的一坨東西」,他們沒有身分、沒有計畫和目標讓他的人生有任何價值。諾齊克總結:「我們在乎的不只是內在的感受,人生除了感到快樂以外,還有更多的意義。」
《意義》Emily Esfahani Smith 著/洪慧芳譯
空虛茫然不會因為腦袋放空而消失,只有執起筆,才能在文字增減間,真正與自己對談。
或許自我的更新,不能只隨波逐流,期待一位老師或一本書幫你整理思緒,也不應期待躺著追劇就能真正幫心靈充電。熱銷書籍再怎麼教你觀察入微、戲劇中再多的警世真理,也比不過自己在生活中專注凝視的一雙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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