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影下的她》以一個女孩之死，展現人類精神的消亡

《陰影下的她》劇照

素熙，一個愛跳舞的女孩。她在練舞室面向落地的鏡牆，架著的手機面向她。畫面紀錄她舞動的姿態。錯誤，失敗，跌倒，失敗，跌倒，再跌倒。一遍又一遍。鞋底摩擦地面的踢踏聲，心臟劇烈跳動的喘氣聲，是我們凝視她的伴奏音。像是就在你我的耳邊，那樣迫切和真實。而音樂的旋律是透過耳機傳進她的身體，只有她聽得見，每一個高低音帶來的波動，她獨自感受。這是電影的起頭，是素熙還是一個「人」的樣子，也是一幕象徵素熙未來的預言。

影片切換到素熙和朋友，和家人、老師互動相處的日常。她是一個平凡的高職生，畢業前夕由學校媒合工作，進入職場實習。老師叫到她的名字時，同學看向她，發出欣羨的聲音，彷彿她即將擁有光明美好的前程。她靦腆的笑了，她也以為是如此。

那是一個大企業，是學校好不容易談來的合作，老師叮嚀她，一定要好好表現。她換上淺色的套裝，穿上高跟鞋。有點不像她，但沒關係，脫胎換骨是她的期待和決心。同樣由學校安排到工廠上班的學長，也是舞團的夥伴。他們在廠房外一片砂礫上摩娑起腳步，快樂的像兩個沒有煩惱的孩子，即便服裝和背景那樣不匹配，還是自顧自地熱舞起來。舞步像是封存在身體裡的檔案，一喚就醒。那時的他們，一隻腳才剛踏進社會的門檻，渾身還充滿年輕、自由帶給他們無所拘束的活力。

剝奪是一點一滴的。

辦公室裡，無數隔板立著，切割空間，像是玩井字遊戲，一個蘿蔔佔一個坑。每個人的空間不多不少，就一張桌子，兩個螢幕。來吧，戴上耳機，接起電話。熟記手冊上條列的話術，切記碰上無理取鬧的客人還是要微笑，達到指定的通話數才能下班，談話內容有主螢幕隨時監控。壓力大嗎？抬頭看看牆上的排行榜，業績業績業績，員工和員工競爭，小組和小組競爭，不同區的客服中心還要再排名。加油吧，第一名獎金就是你的，不要當績效墊底拖累大家的老鼠屎，那是萬惡的，不可饒恕的罪過。

無數個加班後的午夜，素熙用力和朋友維持看似無憂無慮的生活，像一般在路上你可能會批評或看不起，稱他們為屁孩的年輕人。逛街、購物、化妝、吃播、唱歌、喝酒。餐廳裡翹著二郎腿遠觀的路人，年紀可能大上他們一輪，在一旁譏諷著，現在啊什麼阿貓阿狗都能當網紅，都不用實力就能賺錢真好啊！那些聽慣的風涼話，對他們而言，真就像風一樣，隨時隨處吹在耳邊打在臉上。

但這是一個矛盾的社會，人們一面責怪年輕世代不會思考，活得不夠認真充實有意義，一面卻又使盡全力將他們凹折，填裝進生產線上的罐頭，壓個密實，真空，才好封裝，保存得長長久久。

所謂職場，在資本主義的宰制下，就是將人變作一個個物件的工廠，無論是基層員工，還是高階一點，有頭銜的。組長、經理、學校老師，都沒有太大的差別。社畜不分職等。既不是發薪水的，就請謹守自己的本分，不要意見太多，不要情緒太多，不要思考道德價值，萬事以公司的利益為優先。最好，還能忘掉自尊，忘掉自己曾經是一個人。

巧立名目的加班制度，想盡一切辦法苛扣薪資。要想公司慷慨的吐出錢來，只有公司發生醜聞，讓你簽下切結，答應封口的那一刻。

《陰影下的她》劇照

可是，你說，素熙還有家，有父母，雖然不是要什麼有什麼，但也不是極度貧困到不能缺了這份薪水。她的閨密也是，即便沒有穩定工作，還可以住在父母留下的房子。他們為什麼不離職？不高興不要做嘛，落到這步田地難道不是自己的選擇？

資本社會最殘酷的，就是讓你以為你有得選擇。

《陰影下的她》像是一把解剖資本社會的手術刀。無關性別，無關階級，甚至無關貧富差距。而是集中展示體制下的無情，上至政府、企業，下至學校、家庭，無一不是疏離。她不是沒有表達過痛苦，但那樣的痛苦太普遍，普遍到每個人都曾經歷，每個人都懂，而每個人都已麻痺。當人人陷在泥淖裡，誰又能托得住誰？

《陰影下的她》將一個女孩的生命，從生至死，血淋淋的展示眾人眼前。還有一點意識的，如裴斗娜飾演的女警，想以微薄之力挖掘真相，追根究底，但最終，還是揪不出誰需要負責？誰能夠負責？一條年輕的生命逝去，最多人選擇的卻只是歸罪於她自己。還有什麼能比這個更殘忍？

離職，真的會更好嗎？換一個工作，就會不一樣嗎？如果如此，為什麼她的朋友們都同樣痛苦？

最終壓垮素熙的，不是經濟重擔，不是沒有選擇的無可奈何，而是即便還能放手一搏，但她已經失去對這個社會的信心，失去沒有靈魂還能身而為人的勇氣。

她和他，終究都要變成它，沒有生命的它。電影的英文片名Next Sohee，更精準的中譯是「下一個素熙」。素熙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不用猜測誰是下一個不幸的男女。物化，是每個人的結局。好像恐怖片裡一個接一個，誰都有選擇，誰都沒有選擇。這是集體承擔的命運。永無止境。

臨死前的那個清晨，素熙獨自在小飯館。一道光，從門縫探進，觸上她裸露在拖鞋外的腳背。你以為是冬日裡的暖陽，陰暗中的一線希望。但不全然如此，罪惡也是以糖衣包裹，在人踏入深淵以前，映入眼簾的都是一片光明。好像實習最初她以為的那樣。或許對素熙來說，那束光，確實是希望，召喚她通向死，通向生。她刪除了手機裡所有的資訊，只留下一段她笑著跳舞的影片。如果結束這一輪的人生，能夠讓她回到一切的原點，能夠讓她回到還有靈魂的時刻，回到她所喜歡的自己的樣子。那跟著光走，又有什麼奇怪？

《陰影下的她》劇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