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限迴圈的雙人舞——《童女之舞》中的觀看與映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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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2000年以後出生的我而言,1991年看似不遠,卻是陌生甚至相當於前世的年代。那一年曹麗娟發表了短篇小說〈童女之舞〉,此後的三十年,這篇小說從連載於報紙到結集成冊,中間曾經絕版過,直到去年發行了2020祝福版,曹麗娟在新版序〈天真的禱詞〉提及,這是一個祝福。

而作為同婚通過後新生的一代,重新咀嚼彷彿距今遙遠的難言與隱晦,曹麗娟的筆調確實如她本人所說,留下很多空白讓讀者代入,讓讀者去想,那些沒有說明白的為什麼,再慢慢長出自己的故事。

我讀這篇小說時,也許是經歷還不夠填補那些縫隙,很多地方看得不甚明白。後來發現2002年曹瑞原導演曾將〈童女之舞〉翻拍成電影,將流動在兩個少女間曖昧不明的情愫、彼此試探及觀察的過程以鏡頭具體詮釋,相較小說,電影能讓觀眾能更清晰地感受到她們觀看自己與他人的目光。因此這篇文章想聊聊,〈童女之舞〉電影運用哪些情節及意象與原著小說相互映照、甚至給出新的詮釋。

(以下會揭露情節,讀者若介意可先看完小說或電影,回來看這篇文章也許會有不同感受喔)


死亡與童女之舞

十六歲的時候,有一次我跳沒有配樂的獨舞。舞畢,觀眾中有一人大喊︰「看啊!這是死亡與童女之舞。」此後,這支舞就叫這個名字。
——伊莎朵拉.鄧肯

這是小說的開頭,同時也讓〈童女之舞〉的故事主旨昭然若揭——兩個16歲時相識的少女,童素心個性沉靜,鍾沅則飛揚跳脫,她們各自跳著青春的舞步,默契地時而靠近時而遠離,隨著舞蹈的軌跡逐漸交織,她們對彼此的注視也越來越深。但在時代的目光下,那些難以言喻的情動,終究只能消弭在被規定好的舞步和走位中。

小說及電影都以童素心的視角敘事。電影中經典的一幕,是鍾沅邀童素心到家裡,兩人輪流蒙上眼玩捉迷藏,嘻嘻哈哈笑語不斷。輪到童素心蒙眼時,鍾沅熟稔的竄來竄去不讓童素心碰到,然而卻在看著童素心摸索進入房間時,突然情不自禁擁吻了童素心,幾秒後童素心像是反應過來,用力推開鍾沅,拿下蒙眼的布條,不發一語。

在此之前,她們也曾有過不同程度的試探,對彼此,也對自己。

童素心到泳池畔看鍾沅游泳,鍾沅爬上岸與童素心相對時,小說是這樣描寫:

我仰首看鍾沅——她高我甚多——她的黑髮搭貼在腦後,襯得一張臉水亮清明,那頸上的血管、懸垂在下巴尖上的水珠,還有嘴唇、鼻子、眼睛、眉毛……我一下子看呆了。眼前的鍾沅像尊半透明雕像,自裡隱隱透出一道十六歲的我從未見過的光。霎時,如魂魄游出軀殼般,我忍不住伸手觸碰光源……

差不多是身體意識漸漸甦醒的年紀,個體間的分別日益明顯,渴望藉由觸碰去探測及感受另一個身體,那無關情慾——至少腦海中還不會有類似字眼出現。電影裡童素心觸碰鍾沅裸露濕涼的手臂,慢慢的、輕輕撫過,鍾沅隨即往她臉頰上一親,接著拿起袋子去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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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較童素心的輕緩、呆立當地,鍾沅的動作果決快速(或者其實是想落荒而逃?),似乎也顯示她們即使性格不同,卻同樣有更進一步認識彼此的渴望。

回到家後,童素心凝視著鏡子裡的自己,輕輕撫過脖子、鎖骨、肩膀……鏡子周圍貼滿鍾沅摘給她的花,密密實實包裹鏡中的她。「一個女生,究竟可以喜歡另一個女生,到什麼程度?」

對感情毫無經驗的少女,嘗試面對、思考自己的心動,若是換到今天相對開放且資訊發達、容易找到同溫層的時代,原生家庭或所謂「傳統」可能很難束縛她。小說原本將兩人的故鄉設定在「南臺灣最炎熱的城市」,電影卻將場景換到花蓮,後山遮蔽、相對保守的鄉下,並新增童素心的家庭設定——媽媽常年生病,爸爸不僅細心照顧,還會載童素心去公車站等車。

也許這樣的背景,讓童素心「懂事」,不會想要主動挑戰既有規範,即使內心經歷許多衝突,她依舊往最正常的那條路前進。因此當鍾沅跨過那一條線,童素心震驚之餘選擇了退後,假裝她們的關係不存在,即使這樣的逃避讓她十分難受,只能獨自走在街道上壓抑著哭。

從那之後,她們便如同錯身而過般漸行漸遠,鍾沅後來轉學,消失得無影無蹤;童素心握住鍾沅留下的隻字片語怔怔望著她們曾一起嬉鬧的樹下。電影的配樂、童素心反覆哼唱的旋律來自〈summer kisses winter tears〉,這首歌曲彷彿是她們共同的背景音樂,然而兩人跳的卻已是不同的舞步、循著不同的軌跡前行。


最深的阻隔與壓迫是來自內心

《童女之舞》描述的時間橫跨少女至成年時期,上大學後理應能對世界有更多自由探索的空間、蛻變得更成熟,然而看著電影中的童素心與鍾沅,我卻深深感受到一種無意識的靠近又遠離、好像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麼卻被無形的力量一直推著走下去,但心裡的某一部份卻再清楚不過。

電影中有一幕是兩人去逛夜市,途中卻走丟了找不著彼此,那種在人群中突然丟失對方的慌亂、終於找到彼此的安心,她們的眼神平實真誠得讓人動容。然而在那個時候,在一起可以短暫不能長久,也許安心卻無法有安全感。

我曾天真的想要與鍾沅相伴,從十六歲時我就偷偷這麼想……說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不如說我們是兩個同樣的人——同樣是女人——這恐怕才是我真正不能擺平的吧!幾年過去了,越長大我便越膽小懦弱得無能承擔那樣的天真。我的吃力、無奈,在四目交接的剎那只有轉身離去。

與小說的結局相同,童素心最終與學長姚季平結婚,而鍾沅則準備遠走他鄉。然而電影中讓人心痛的畫面是鍾沅下了計程車,定定凝視著童素心的禮車緩緩自身旁開過……

而在最後的最後,導演曹瑞原植入一個畫面:穿著白紗的童素心與黑西裝的鍾沅手牽著手,一起漂浮在城市的上空。也許童話般的場景象徵著,只有脫離現實的引力,那一份不敢奢想的幸福才能成真。


二十年後……

記得去年的某天走進書店,看見作家李屏瑤的《向光植物》,小小的、潔白無瑕的文庫本,將自己隱藏在櫃中,等一個人拿起來,舒展自己的故事。

與《童女之舞》相同,都是描寫兩位女主角從高中相識到大學、甚至出社會的歷程,然而《向光植物》的色調相對明亮,雖然主角們也有各自的難題,但最後的結局一如書名,即使彎彎繞繞許多遠路,最終仍往有陽光的方向生長過去。

談論時代或社會總讓人覺得太大,也許真正需要的,是回到字裡行間去填充那些對於認同的掙扎、看著影像中凝鍊的目光,相信「會好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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