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於台北當代藝術館發生的展覽《Signal Z》,其引用的文本幾乎可說是和同場館2020年的《液態之愛》完全重合,同樣以齊格蒙.包曼(Zygmunt Bauman)的「液態現代性」(liquid modernity)出發,但與三年前《液態之愛》以漫遊者(Flâneur)視角看待液態社會不同,此次《Signal Z》是用非地方(nonplace)及更多樣的觀點切入液態社會的討論。
且展覽規模也比三年前大上許多,三年前的展覽只有使用到二樓的空間,但此次《Signal Z》幾乎整個當代館都囊括在展覽範圍內,底下有四個子題:平滑影像(Smooth Images)、流動空間(Flowing Spaces)、當代身體(Contemporary Bodies)與消散風景(Dissipating Landscape)。從這個改變可以看出當代館對於現代性的反思有了新的突破。
平鋪直敘且簡潔地歸納每個主題的話,平滑影像集中的是以繪畫作為媒材的作品;流動空間主要是討論存在與不存在的空間,和非地方;當代身體聚焦在資本社會底下勞動的個人;消散風景轉以人文關懷視角,關心五件不同的社會事件,且探討藝術介入的可能。
此次參展的藝術家都屬於Z世代,最年輕的是今年才剛大學畢業的貳進,其他創作者也大部分都研究所在學中,或是剛畢業,這也是展覽名為《Signal Z》的原因。以年輕人的角度去談論變化迅速的現代社會是再適合不過了,但除年紀以外,濃厚的學院氣息也不能不忽視。
這個展覽幾乎可說是台北藝術大學的同學會,坦白說,看到參展名單時我還以為跑進了校內又一個評鑑現場。作為身在同一所學校、甚至同一個系的在學學生,我自覺自己很難脫離學院的創作風格和思考模式,我能相當清楚地抓到傅寧所謂的「碎片影像」、對於阮柏遠建構出的空間也感到相當熟悉、黃怡嘉與吳柏葳的後設觀看展覽方式亦令我感到趣味橫生,但我也因此擔心自己是不是陷入學院的窠臼裡,沒辦法抽開這個環境帶來的影響,從而做出失準的判斷。
或許是因為在很多不同展覽空間都看過此次展出藝術家的作品,當他們全部齊聚一堂,以「液態現代性」包裹起來,同時呈現在眼前時,感到些微的錯位感,也佩服策展人的慧眼,將無數條創作脈絡組合在一起,卻仍能從中挖出精髓,於這短短的三個月內,展示了由藝術創作出發的液態世界詮釋。
在腳步迅速,汲汲營營的現代社會裡,人與地方的關係不再穩固,總是在轉換,導致了空間的「異化(alienation)」,異化指的是空間的陌生化,代表一個空間只會有單一的特定功能,使用完的空間往往失去意義、變得疏離。不只空間,時間也變得碎形,就像學校的課表,制式地切分開學習、休憩、用餐⋯⋯的時間。
資訊洪流急遽席捲的都市中,「地方(place)」逐漸消失,不再像傳統鄉村社會,整天起居都在同一個地方解決。對現代人來說,辦公室不會是睡覺的地方,每個空間都有各自的功能,也導致人與「所在」越來越疏離。這種情境下,「非地方」的概念自然而然地衍生。
「非地方(non-places)」一詞最初由 Marc Augé 提出,他認為非地方是與傳統 「人類學地方」相對的空間,這種空間只在被使用時存在,當代世界的特色之一就是非地方快速蔓延,成為一種「大家不必生活在一起,也可以共存或共居的空間」(Augé 1999: 110)。
在此定義之下,非地方又可分為流通空間、消費空間和通訊空間等三種主要類型。 流通空間指的是公路、航空路線;消費空間是百貨公司、超市;通訊空間是電話、電視、網路(張正衡,2020)。
(以上節錄自本文作者三年前的文章〈從《神隱少女》的海上列車看移動空間〉)
展場是一種非地方,且沒辦法定義在流通空間、消費空間和通訊空間這三個類型內,甚至可能同時兼具這三種功能。除了常設展之外,大多展場空間經過幾個月的展出之後就會歸零為「白盒子」狀態,每次展覽都會引入不同的空間配置,白色被漆成黑色,又漆回白色,如此周而復始。《Signal Z》勾勒出的液態現狀中,唯一保持「固態」的只有當代藝術館本身的場館空間,但連建築本身都在展覽的流動中碎形化,不論在現實層面或虛擬層面,都建築出許許多多「非地方」。
最明顯的是《顯視錯誤:404》這件在展覽裡頭討論展覽的作品,時不時出現在一個容易被忽略的牆面,甚至偽裝成採訪空間,或放置一個拿手機拍照的NPC角色和工作人員,令人走一走便膽戰心驚,藝術家選擇入口形象處、沒有使用到的展間、樓梯口、走廊的底部等,這些平時被忽略的空間作為放置作品的地點,使畸零地搖身一變,成為一個在展覽期間意義流動的非地方,前一個、下一個展覽時,僅管當代館本身沒有任何改變,可是《顯視錯誤:404》這件作品離開後,那些空間再度回歸乏人問津的牆面死角。
建築空間本身是固定不動的,但每當展覽替換時都會有新的一組藝術家賦予其不同功能。《合作者的居所》這件作品,組合了十組創作者、設計師和樂團的作品,將原先冰冷的205展間打造成一個鋪設了木地板的愜意空間,展示現成物成為當代藝術的整個過程,且藝術家特地在牆面挖出一整排的空缺,形成一大片窗戶,整個展間在暖色燈光與木質地板包圍之外,還能看到美術館外的景象。《合作者的居所》使205展間成為類精品咖啡廳的休憩場所。
《午夜遊樂場》利用溜滑梯、透明鏡面和兩部長達四十分鐘的長片打造出公園的場景,討論1950年代台灣白色恐怖時期的冤案。比較特別的是影片裡拍攝的場景為二二八紀念公園,在白色恐怖時期的舊稱為新公園,可影片裡沒有還原50年代的場景和服裝,放在展覽現場的遊樂設施也相當現代,彷彿觀眾其實沒有離開過白色恐怖時期,眼前的殘酷景象是2023年的現在也可能會上演的,這種時空交融的曖昧經驗,打碎了線性敘事,在此異化的不只是空間,連人和時間都變得陌生化了。
虛擬空間裡的異化則有《Feel your information flow and body through this shell layer of the body》、《極度擴展》、《Data-Verse Taipei 02》、《WoWtchout》這幾件作品來討論,礙於篇幅的因素,在此不多贅述。
「消散風景」一單元更直接將展間分為五個空間,《勝雄商行》展示出祖父母經營的雜貨店,以及火災後的遺留物;《永福製品》從「幸福號」招牌出發,呈現金融海嘯過後一夕之間倒閉的公司及其員工困境;《浪的遷徙者,與他們的紀念物》及《奇跡咖啡…奇跡…咖啡…奇跡…………》同樣都是對於被迫遷離家園人們的關心,並運用藝術行動作出實質改變;《牆內風景》則以抽象方式在展覽中搭建出一個無法進入的工地,觀眾只能通過小孔一窺裡頭的景象。
這五個充滿人文關懷的作品中,在在展示了看似遙不可及且抽象的「非地方」概念,能夠如何以最敏銳而最溫柔的觸角,深入當代液態社會遇到的難題和錯位,被進步遺留的人們,承受被時代攻擊的哀慟,在冠冕堂皇的理由下,被剝奪了一切的絕望,這五件作品絕不僅止於紙上書寫的藝術理論和哲學思想,而是確實流過的血與肉,是真真實實活過的生命,和泛著海味的步伐。
整個展覽的層次在最後一個單元「消散風景」得到提升。Z世代 — — 或說是當代藝術,最容易被詬病的紙上談兵的缺點,在這裡化為切實的行動,實在令人感到震撼,也把整個展覽鋪墊的元素都收納起來了。這五件作品仍然是展覽結束後就要消失的非地方,可在這樣碎片化的時空之中,五段交錯的記憶和吶喊仍彼此重疊過,光是如此,藝術就已經達成其角色和責任了。
若討論到人的異化,指的是人成為自己製造出工具的工具,此次展覽的「當代身體」一單元中很明確地指出這種現象,陽春麵研究社的《日出》分為兩個螢幕,會循環且交替地播放上下班的過程,下班為第一人稱紀錄,要下班的人手提的是便當盒;上班則以第三人稱拍攝,上班的人手裡拿著的是公事包,連展間的椅子都是辦公椅。展牆上的「太陽升起來了,黑暗留在後面,但是太陽不是我們的,我們要睡了。」搭配錄像中電腦螢幕升起的太陽,著實諷刺,連展間外印刷出的下班路上絢麗日落景觀,也以像素拼貼而成,充分強調其虛構性,連下班路上的太陽都只存在於數位世界之中。
這正是社會主義批評的,資本社會中人們淪為不斷重複勞動螺絲釘的困境。「當代身體」更進一步強調人們被虛假的時間循環綁架,除了上下班的按表操課之外,更陷入百貨公司週年慶、電商購物節等活動裡,這些為了消費而出現的「節日」使得人們陷入一種混亂的時間感中,成為受資本家操控的旗子,日復一日地賺錢,接著在「節日」裡消費,墮入永無止盡的資本輪迴裡。
處在資本社會的我們面對疲乏的日常,通過藝術來反思自己所處社會的異樣,此次展覽藉由「非地方」的切入手法,帶領觀眾討論日常中遇到的細小違和感,以繪畫、錄像、VR、AR、裝置或演出等形式,站在資本社會裡,批判金錢宰制的現狀。我們手裡握著的只不過是手機螢幕上的太陽罷了,可待展覽結束後的破曉,當代館、藝術家和參觀過的觀眾,共同面臨的第一道曙光,想必終究能成為自己的所有物吧。
展覽官方網站:https://www.mocataipei.org.tw/tw/ExhibitionAndEvent/Info/Signal*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