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Signal Z》看資本社會的非地方討論

2023/08/24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2020年《液態之愛》主視覺,圖片來源:https://www.mocataipei.org.tw/tw/ExhibitionAndEvent/Info/%E6%B6%B2%E6%85%8B%E4%B9%8B%E6%84%9B

2020年《液態之愛》主視覺,圖片來源:https://www.mocataipei.org.tw/tw/ExhibitionAndEvent/Info/%E6%B6%B2%E6%85%8B%E4%B9%8B%E6%84%9B

2023年於台北當代藝術館發生的展覽《Signal Z》,其引用的文本幾乎可說是和同場館2020年的《液態之愛》完全重合,同樣以齊格蒙.包曼(Zygmunt Bauman)的「液態現代性」(liquid modernity)出發,但與三年前《液態之愛》以漫遊者(Flâneur)視角看待液態社會不同,此次《Signal Z》是用非地方(nonplace)及更多樣的觀點切入液態社會的討論。

且展覽規模也比三年前大上許多,三年前的展覽只有使用到二樓的空間,但此次《Signal Z》幾乎整個當代館都囊括在展覽範圍內,底下有四個子題:平滑影像(Smooth Images)、流動空間(Flowing Spaces)、當代身體(Contemporary Bodies)與消散風景(Dissipating Landscape)。從這個改變可以看出當代館對於現代性的反思有了新的突破。

平鋪直敘且簡潔地歸納每個主題的話,平滑影像集中的是以繪畫作為媒材的作品;流動空間主要是討論存在與不存在的空間,和非地方;當代身體聚焦在資本社會底下勞動的個人;消散風景轉以人文關懷視角,關心五件不同的社會事件,且探討藝術介入的可能。

此次參展的藝術家都屬於Z世代,最年輕的是今年才剛大學畢業的貳進,其他創作者也大部分都研究所在學中,或是剛畢業,這也是展覽名為《Signal Z》的原因。以年輕人的角度去談論變化迅速的現代社會是再適合不過了,但除年紀以外,濃厚的學院氣息也不能不忽視。

這個展覽幾乎可說是台北藝術大學的同學會,坦白說,看到參展名單時我還以為跑進了校內又一個評鑑現場。作為身在同一所學校、甚至同一個系的在學學生,我自覺自己很難脫離學院的創作風格和思考模式,我能相當清楚地抓到傅寧所謂的「碎片影像」、對於阮柏遠建構出的空間也感到相當熟悉、黃怡嘉與吳柏葳的後設觀看展覽方式亦令我感到趣味橫生,但我也因此擔心自己是不是陷入學院的窠臼裡,沒辦法抽開這個環境帶來的影響,從而做出失準的判斷。

或許是因為在很多不同展覽空間都看過此次展出藝術家的作品,當他們全部齊聚一堂,以「液態現代性」包裹起來,同時呈現在眼前時,感到些微的錯位感,也佩服策展人的慧眼,將無數條創作脈絡組合在一起,卻仍能從中挖出精髓,於這短短的三個月內,展示了由藝術創作出發的液態世界詮釋。

《扎在眼裡的毛刺與分岔》系列

《扎在眼裡的毛刺與分岔》系列

|固態裡的液態 — — 非地方

在腳步迅速,汲汲營營的現代社會裡,人與地方的關係不再穩固,總是在轉換,導致了空間的「異化(alienation)」,異化指的是空間的陌生化,代表一個空間只會有單一的特定功能,使用完的空間往往失去意義、變得疏離。不只空間,時間也變得碎形,就像學校的課表,制式地切分開學習、休憩、用餐⋯⋯的時間。
資訊洪流急遽席捲的都市中,「地方(place)」逐漸消失,不再像傳統鄉村社會,整天起居都在同一個地方解決。對現代人來說,辦公室不會是睡覺的地方,每個空間都有各自的功能,也導致人與「所在」越來越疏離。這種情境下,「非地方」的概念自然而然地衍生。
「非地方(non-places)」一詞最初由 Marc Augé 提出,他認為非地方是與傳統 「人類學地方」相對的空間,這種空間只在被使用時存在,當代世界的特色之一就是非地方快速蔓延,成為一種「大家不必生活在一起,也可以共存或共居的空間」(Augé 1999: 110)。
在此定義之下,非地方又可分為流通空間、消費空間和通訊空間等三種主要類型。 流通空間指的是公路、航空路線;消費空間是百貨公司、超市;通訊空間是電話、電視、網路(張正衡,2020)。
(以上節錄自本文作者三年前的文章〈從《神隱少女》的海上列車看移動空間〉

展場是一種非地方,且沒辦法定義在流通空間、消費空間和通訊空間這三個類型內,甚至可能同時兼具這三種功能。除了常設展之外,大多展場空間經過幾個月的展出之後就會歸零為「白盒子」狀態,每次展覽都會引入不同的空間配置,白色被漆成黑色,又漆回白色,如此周而復始。《Signal Z》勾勒出的液態現狀中,唯一保持「固態」的只有當代藝術館本身的場館空間,但連建築本身都在展覽的流動中碎形化,不論在現實層面或虛擬層面,都建築出許許多多「非地方」。

《顯視錯誤:404》

《顯視錯誤:404》

《顯視錯誤:404》

《顯視錯誤:404》

最明顯的是《顯視錯誤:404》這件在展覽裡頭討論展覽的作品,時不時出現在一個容易被忽略的牆面,甚至偽裝成採訪空間,或放置一個拿手機拍照的NPC角色和工作人員,令人走一走便膽戰心驚,藝術家選擇入口形象處、沒有使用到的展間、樓梯口、走廊的底部等,這些平時被忽略的空間作為放置作品的地點,使畸零地搖身一變,成為一個在展覽期間意義流動的非地方,前一個、下一個展覽時,僅管當代館本身沒有任何改變,可是《顯視錯誤:404》這件作品離開後,那些空間再度回歸乏人問津的牆面死角。

《合作者的居所》

《合作者的居所》

建築空間本身是固定不動的,但每當展覽替換時都會有新的一組藝術家賦予其不同功能。《合作者的居所》這件作品,組合了十組創作者、設計師和樂團的作品,將原先冰冷的205展間打造成一個鋪設了木地板的愜意空間,展示現成物成為當代藝術的整個過程,且藝術家特地在牆面挖出一整排的空缺,形成一大片窗戶,整個展間在暖色燈光與木質地板包圍之外,還能看到美術館外的景象。《合作者的居所》使205展間成為類精品咖啡廳的休憩場所。

《合作者的居所》

《合作者的居所》

《合作者的居所》

《合作者的居所》

《午夜遊樂場》

《午夜遊樂場》

《午夜遊樂場》

《午夜遊樂場》

《午夜遊樂場》利用溜滑梯、透明鏡面和兩部長達四十分鐘的長片打造出公園的場景,討論1950年代台灣白色恐怖時期的冤案。比較特別的是影片裡拍攝的場景為二二八紀念公園,在白色恐怖時期的舊稱為新公園,可影片裡沒有還原50年代的場景和服裝,放在展覽現場的遊樂設施也相當現代,彷彿觀眾其實沒有離開過白色恐怖時期,眼前的殘酷景象是2023年的現在也可能會上演的,這種時空交融的曖昧經驗,打碎了線性敘事,在此異化的不只是空間,連人和時間都變得陌生化了。

《WoWtchout》

《WoWtchout》

《WoWtchout》

《WoWtchout》

《Feel your information flow and body through this shell layer of the body》

《Feel your information flow and body through this shell layer of the body》

《Feel your information flow and body through this shell layer of the body》

《Feel your information flow and body through this shell layer of the body》

虛擬空間裡的異化則有《Feel your information flow and body through this shell layer of the body》、《極度擴展》、《Data-Verse Taipei 02》、《WoWtchout》這幾件作品來討論,礙於篇幅的因素,在此不多贅述。

「消散風景」一單元更直接將展間分為五個空間,《勝雄商行》展示出祖父母經營的雜貨店,以及火災後的遺留物;《永福製品》從「幸福號」招牌出發,呈現金融海嘯過後一夕之間倒閉的公司及其員工困境;《浪的遷徙者,與他們的紀念物》及《奇跡咖啡…奇跡…咖啡…奇跡…………》同樣都是對於被迫遷離家園人們的關心,並運用藝術行動作出實質改變;《牆內風景》則以抽象方式在展覽中搭建出一個無法進入的工地,觀眾只能通過小孔一窺裡頭的景象。

這五個充滿人文關懷的作品中,在在展示了看似遙不可及且抽象的「非地方」概念,能夠如何以最敏銳而最溫柔的觸角,深入當代液態社會遇到的難題和錯位,被進步遺留的人們,承受被時代攻擊的哀慟,在冠冕堂皇的理由下,被剝奪了一切的絕望,這五件作品絕不僅止於紙上書寫的藝術理論和哲學思想,而是確實流過的血與肉,是真真實實活過的生命,和泛著海味的步伐。

整個展覽的層次在最後一個單元「消散風景」得到提升。Z世代 — — 或說是當代藝術,最容易被詬病的紙上談兵的缺點,在這裡化為切實的行動,實在令人感到震撼,也把整個展覽鋪墊的元素都收納起來了。這五件作品仍然是展覽結束後就要消失的非地方,可在這樣碎片化的時空之中,五段交錯的記憶和吶喊仍彼此重疊過,光是如此,藝術就已經達成其角色和責任了。

《永福製品》

《永福製品》

《勝雄商行》

《勝雄商行》

《勝雄商行》

《勝雄商行》

|人的異化

若討論到人的異化,指的是人成為自己製造出工具的工具,此次展覽的「當代身體」一單元中很明確地指出這種現象,陽春麵研究社的《日出》分為兩個螢幕,會循環且交替地播放上下班的過程,下班為第一人稱紀錄,要下班的人手提的是便當盒;上班則以第三人稱拍攝,上班的人手裡拿著的是公事包,連展間的椅子都是辦公椅。展牆上的「太陽升起來了,黑暗留在後面,但是太陽不是我們的,我們要睡了。」搭配錄像中電腦螢幕升起的太陽,著實諷刺,連展間外印刷出的下班路上絢麗日落景觀,也以像素拼貼而成,充分強調其虛構性,連下班路上的太陽都只存在於數位世界之中。

這正是社會主義批評的,資本社會中人們淪為不斷重複勞動螺絲釘的困境。「當代身體」更進一步強調人們被虛假的時間循環綁架,除了上下班的按表操課之外,更陷入百貨公司週年慶、電商購物節等活動裡,這些為了消費而出現的「節日」使得人們陷入一種混亂的時間感中,成為受資本家操控的旗子,日復一日地賺錢,接著在「節日」裡消費,墮入永無止盡的資本輪迴裡。

《日出》

《日出》

《日出》

《日出》

《日出》裡太陽升起的畫面

《日出》裡太陽升起的畫面

《日出》展間外的像素日落

《日出》展間外的像素日落

|小結

處在資本社會的我們面對疲乏的日常,通過藝術來反思自己所處社會的異樣,此次展覽藉由「非地方」的切入手法,帶領觀眾討論日常中遇到的細小違和感,以繪畫、錄像、VR、AR、裝置或演出等形式,站在資本社會裡,批判金錢宰制的現狀。我們手裡握著的只不過是手機螢幕上的太陽罷了,可待展覽結束後的破曉,當代館、藝術家和參觀過的觀眾,共同面臨的第一道曙光,想必終究能成為自己的所有物吧。


|註解

  1. Marc Augé, An Anthropology for Contemporaneous Worlds, 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9。
  2. 張正衡,《非地方的地方性?一個關於機場的當代人類學》,考古人類學刊‧第 93 期‧頁 1–48‧2020。


|延伸閱讀

展覽官方網站:https://www.mocataipei.org.tw/tw/ExhibitionAndEvent/Info/Signal*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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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在台北看展覽,以藝術大學理論組學生的身份做一些簡單的評論。希望能跟喜歡看展覽的人一起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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