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過後,我拋棄了信仰。
無數叩聲,響徹整個家的屋頂。
從小跟著媽媽忙進忙出,初一十五、清明、過年,還有眾神明的生日、得道日、天赦日……等等,她深信諸佛菩薩會保佑這個家,她學歷不高,嫁人之後沒有工作,能為這個家做的,只有這個了。
過去,阿嬤也是這樣拜拜的,她也要求媽媽跟她一樣。阿嬤認為家族一直興旺,是因為虔誠拜拜,而阿嬤的媽媽也是這樣。她們承襲了無數家的業,是業也是葉。
業的樹葉紛飛飄落,最終落地生根,不知是苦難、還是重生?
媽媽,來到這個家,仰頭看著樹葉飄落,她不再抵抗,承接這一切,一切入骨,但她的血液似乎只是侍者,看著、陪著奉獻,在神明祖先前,拿起香點燃,甩了幾下,最後仍要交給父親。
小時候覺得這一切理所當然,長大後,才發現母親這個角色是一個不值得的存在。每次她在準備拜拜要用的食材、香、蠟燭,閉眼祈禱念著南無觀世音菩薩或經文,即使家裡叩聲無數,仍掩蓋不了她嚮往明天的孤單。從小問媽媽為什麼在哭,媽媽總是笑笑地說:「哭一哭,才可以好好照顧我啊!」。長大後我才懂,她將孤單轉譯成奉獻。
曾聽媽媽說過,她是老么,也是家裡唯一的女孩,從小就被大家疼愛,過著有如公主般的生活。因為爸爸幽默風趣又體貼,媽媽才選擇嫁給爸爸。但嫁了之後才發現,爸爸在面對家人是另一個樣子。似乎有了媽媽,可以幫他面對阿公阿嬤,爸爸逐漸缺席。
媽媽承受所有一切的業,最後一步的果,獻給了這個家,獻給拿香拜拜的父親或阿公。
媽媽罹癌後,拜拜這件事落在我頭上,每日祈願諸佛菩薩,不再只是為這個家,而是希望她身體健康。奔走各大廟宇,即使疲累,仍相信媽媽一直相信的信仰會幫助她,因為她是如此奉獻生命在做這件事。
隨著媽媽病況愈下,我也不斷反問自己,拜拜這件事的意義。為什麼母親即使罹癌,還是不忘告訴我,拜拜的細節,不忘關心家裡每個人的狀況?每個人越來越好,也越來越忙,沒有人因為媽媽生病而改變,而她也不希望大家因她改變。在病床上,又再一次看見媽媽流淚。
離世那天我不再信仰媽媽的信仰,那陪伴我30幾年的信仰。
那天我不再拜拜了,大家才開始對拜拜有了反應。我受眾人辱罵,而我才知道媽媽只是家族的一根螺絲釘,大家在意的,只是需要有人接替她的位置,繼續拜拜。但我真的再也無法去看神明祖先一眼,甚至我好想罵祂為什麼不讓媽媽好起來。她這輩子,每天拜拜,不是為自己,是相信祢能保佑這個家,為什麼還要讓她受苦?
自媽媽離世這幾年,我從未拿香拜拜,但我仍將媽媽的佛珠收到他最愛的木盒裡。每隔一陣子,我總會拿起木盒裡的佛珠。大拇指輕輕地在每顆佛珠上轉摸一圈,接著再撥過去,再轉摸下一顆佛珠。摸起來滑順的佛珠,上面殘留著媽媽手指上的油,這是我思念媽媽的方式,但也勾起我的無能為力,那是我無法讓媽媽活下來的無力與自責。
這幾年,我對生活的種種發生失去了感覺。不像過去,每次都很興奮地跟在媽媽後面,準備拜拜的雞鴨魚肉、蔬果、餅乾、糖果,還有我最愛喝的加鹽沙士,最期待拜拜完,媽媽總是先拿沙士給我。
雖然未再拿香,卻一再地拾起媽媽的佛珠,漸漸地,我開始跟過去一樣誦念佛號,過去是跟著媽媽,現在我還不清楚從什麼時候開始誦念,是什麼時候也不重要了。
直到某天,我夢到了媽媽,遠遠地看見他在森林裡,陽光灑下的地方,可以感覺到她在那裡是喜悅的。我才發現,在失去呼吸的那一刻,她的微笑,也許是在對我說:「她不再受苦了。」
我終於理解了,媽媽留下這串佛珠給我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