甩卻愚忠這隻大黑鍋

2023/09/10閱讀時間約 4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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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字真經讀經筆記》-21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什麼叫「愚忠」?「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主不但站在權力的制高點上,同時也掌握了道德的話語權,因此一聲令下,臣下就得乖乖束手就擒,把一顆大好頭顱獻上。

這是誰說的?

孔子?

不。以為如是表述出自孔子,那真是天大的誤會。

且不說孔子一生出仕的時間極其有限,終其一生,儘管以「忠信」作為立身行事的標竿,也以此教導弟子,可從不曾連用「忠君」兩字。

既然從政出仕,不忠於君,那該忠於什麼?

 

忠於民而信於神

 

春秋時代賢哲季梁從《尚書》提取出的精髓是「忠於民而信於神也」。所忠的對象在「民」不在「君」。

如何忠於民?季梁以「上思利民」作為參照尺度:政策一概取決於能否利益民生,有利民生才是「忠」的正解。

與「忠」聯繫的「信」,季梁同樣有解,「信於神」的展開詮釋即「祝史正辭,信也。」

老祖宗深信天地有神,只是不像基督徒那般把上帝掛在嘴上,經常禮拜。上帝信仰儘管根深柢固,禮拜上帝只在固定的祭典。主政者歲末年終祭天的同時,必須提出施政報告。季梁的「祝史正辭」,指的是通過祝、史上呈天帝的表文如實載記年度政績,不敢隨意塗脂抹粉,這是對上帝信守牧民承諾的體現。當代學界慣以「敬德保民」統括,實即孔子等先聖先哲對「忠」的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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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景公曾針對施政就教於孔子,孔子的答覆極其扼要:「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個答案儘管有點抽象,不過齊景公非常受用,當下讚歎:「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得而食諸?」

閣下說得極是啊!君如果不像君,臣也不像臣,做爹的沒爹樣,做兒子的沒兒子的體統,整個社會必然亂成一團,我還能安安穩穩坐在宮廷內當我的君王嗎?

「君君臣臣」對君臣關係的界定極其簡要,回到自家祖國,魯定公請益君臣關係時,孔子的答案相對具體:「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君臣出於權責的劃分,的確有尊卑之分;但兩者的對應有如主賓,彼此理應是平等的,唯有君上懂得以禮相待,才能換來臣下的效忠回應。

 

人倫的雙向平等

孔夫子如果不曾肯定忠君,那麼「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又是哪來的?

這還真是天知道。

沒人知道典故所出。可這個強調單邊威權的怪句流行至少也有數百年的歷史。「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的平等模式罕有人提起,反倒是「君君,臣臣」,一旦進到當權者的瞳孔就扭曲變形。「君君」變成為君者可以恣肆其慾,為所欲為;臣下只能仰垂聖裁,俯首聽命。昏君、暴君的理想,是把「臣臣」兩字放到極大,不但裱褙高掛在廟堂之上,最好烙在所有臣子的四肢,方便時時提撕。人臣不必有長治久安的理想,不必有出謀劃策的智慧,只須作仰體上意的順臣,說穿了跟奴才沒兩樣。

雙邊極度不對等的設定之下,推到極致,便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絕對權威。

儒家從百家爭鳴的春秋戰國走到罷黜百家的漢朝,倡議獨尊儒術的董仲舒未必有意壯大君權,使其扶搖直上;然而歷代「看上」儒家的當權者,別有居心者恐怕不在少數。從《論語》拉扯幾句作為君權、父權的幌子,硬把「愚忠」的大黑鍋給孔老夫子扛上,好讓「至聖先師」為無數昏君、暴君背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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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解大不易,古今皆然

 

可真要把抹黑這責任全推給後人,恐怕也未必妥當。孔子還健在人世,就曾因為子貢的提問大動肝火。

子貢何等大才,有一天卻突然丟出一個問號:臣下順服君上就是忠,本來天經地義,這有什麼好質疑的?

如果連子貢這麼優秀的學生都如此認定,其他弟子會如何理解也就可想而知。孔子氣到當場開罵:「鄙哉!」沒想到你見識如此短淺,這麼蠢的話你也說得出來!

孔子稍稍解氣之後才又繼續開導子貢,即使天縱英明,人終非聖賢,難免犯錯。聖王明君認清這個限制,自然樂於身邊有勇於批判的諍臣隨時指正。大國有諍臣七人,小國視其規模,有五人、三人敢於諫諍,大抵就可以常保國政運作如常,不至於走上覆滅的道路。「臣從君命,奚談為貞?」臣下只知一味順從,置國家前途不顧,哪裡配得上忠呢?

君子之事上也,進思盡忠,退思補過,將順其美,匡救其惡,故上下能相親也。」國君有美好的政策,人臣領了命令認真推行固然是忠;萬一國君有錯,匡正國君的過舉,彌補國君的過錯,那才是孔子對「忠」的正解。

田心耘
田心耘
北京大學儒家思想哲學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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