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問:可以改變痛苦的重量嗎?——解讀洪萬達〈一袋米要扛幾樓〉

更新於 發佈於 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洪萬達〈一袋米要扛幾樓〉就內容來說,是為分行的詩劇,其詩意不在於行句意象之精美上著墨,而在於對通俗以及劇場文本的用典設計。其中對於《火影忍者》的迷因中譯,提供了一個引信——是的,它爆炸了,現今通俗文化重視吸睛的閱讀調性,為這首詩劇助燃。我們看到這份戲劇文本在詩中屬於我的城市生活推疊、引爆,但也要看到這首臺北文學獎詩作評審們,所能體現的閱讀容量。


詩題的一袋米是一顆石頭,扛上樓是推上山頂。如果你已跟上我的卡謬《薛西弗斯的神話》的比喻,也不要忘了兩者之間都潛藏了一個問號——一袋米如果真「痛み」[1]——負重登樓的詩人如此問了,反正現在就放棄,一切原本的高與低,貧與賤,也都能爆炸成如此平等的灰。

 

〈一袋米要扛幾樓〉

洪萬達

星期五,完全黑暗的學生劇場,我下課,對於

剛剛虛度的兩個小時感到十分厭倦。因我埋首寫字

顏ㄇ大喇喇地靠過來,閱畢,又無聲地坐回去

我對前方的老師還是不夠專注,遂向顏ㄇ

使眼色,畢竟那時我們還沒爭吵,而老師在台上教伊歐涅斯科

一個時時對自身感到憂患的學生便能思考許多:

「為什麼門鈴響,

史密斯太太每次都會開門?」

顏ㄇ應該喜歡著我,冬天的晚上

偷偷繞過小麗阿姨,負疚而精神抖擻地來到我家

讓門鈴響。史密斯太太,答案就在行動之中

我邀他重播一部去年流行的娛樂型科普影片,大意是

計算一袋米要扛幾樓,才能讓世界感受到痛楚

我實在很喜歡這個句子。我跟顏ㄇ說,這是火影忍者

透過苦無、砂忍的臉、木葉村的圍牆層層計算

像我在課堂上埋首寫字:二零一九年,我搬上來台北

平日劇團,假日兼差,勉強算是個勤勉的學生

現在的雙人床上散落著幾本現代詩集,我跟顏ㄇ很雜亂

唯一的優點是還稱得上真實

真實是一連串不可變的過去。每個星期都是如此:亮燈,入座,老師點名,慶綺,請妳上來演一段。妳面前是一張木頭椅子,妳有三十秒,請演出「痛楚」。我便走向前,按鈴,開門,靜候,關上。再按鈴。再開門。再靜候。再關上。

什麼時候幸福猶未可知,這無意的投射就是才華──老師盛讚

有些人喜歡有些人不喜歡。顏ㄇ終於和我有了歧異

「妳這樣投機取巧、為什麼不學學陽子

她每天準時做發聲練習也助於臉部舒緩表情多元甚至精通樂器……」

甚至我聽出顏ㄇ的弦外之音,春天之後我們便不再同一堂課。

一袋米要扛幾樓?天道培因炸出了一個大空洞,一袋米要扛五十七樓

我們就生活在空洞之中。我埋首寫字,顏ㄇ大喇喇地靠過來

閱畢,又無聲地坐回去

 

        為了這「一袋米」,一句轉譯符 ,我重看了岸本齊史《火影忍者》第38-48集。岸本齊史在特殊的電影漫畫視角分鏡,刻畫了以「永恆痛楚,永恆和平」為角色精神核心的培因六道。這個角色如同電影中的一枚巨型炸彈,只要被設計出來,就必定要投向這個世界,進行引爆。但請不要給這首詩如此遼闊的,中二的,摧毀全世界的世界觀。詩人不過是看到他的小小、壓抑的城市生活,是否有著摧毀一個動線——可不可以,不要因為我只是能這樣寫字,表演劇場痛苦,顏ㄇ就這樣告別我?

反正在日本影視世界,摧毀東京跟摧毀全世界的意思差不多;在台灣,摧毀全世界跟摧毀個人感情世界,意思也差不多。只能說,先不論抒情傳統、抒情主義,一份感情的失之交臂,總是寫之不倦的桃花源。或許〈一袋米要扛幾樓〉如此落實在詩中「我」,或者說自我的詩書寫,也在把培因這個名字,重新折射回到他的音譯的本源「pain」,這個指涉痛苦的英文單字。

將漫畫培因角色名字語音,內在的痛苦本義找出,又落實於自我,是〈一袋米要扛幾樓〉詩作主體角色構成的核心。而將漫畫培因著名台詞「痛みを感じろ」語音,落實為行動,則成為詩題〈一袋米要扛幾樓〉的詩劇戲劇化動作。詩作第三段結尾中巧妙地為讀者鑲嵌了培因的台詞:「計算一袋米要扛幾樓,才能讓世界感受到痛楚」,也在第四段開頭認真為讀者扮演解說員,寫到:「我實在很喜歡這個句子。我跟顏ㄇ說,這是火影忍者」——讀者請為我這首詩找文本影子,這意圖告訴我們,這文本影子不再只是火影。

所以詩中不只「我跟顏ㄇ說」,老師也說了:

「為什麼門鈴響,

史密斯太太每次都會開門?」

以一種疑問句的語音,誘導我們追問主體行動,也誘導我們追問這首詩,在《火影忍者》以外文本的來源,以及生產履歷。比起抒情傳統,這首詩在傳統資源的運用,除了日本暢銷漫畫,而更在荒謬劇場。「史密斯太太」這個通俗之名,其實文本的來歷不簡單,乃是對標於Eugène Ionesco(羅馬尼亞裔法國劇作家,1904)的荒謬劇名作《禿頭女高音》。一如多數荒謬劇場人物,人物重複的行動,彷彿自帶夢遊與強迫症病歷,當你開始問為什麼時,也同時完成了荒謬劇場。不要問他們為什麼荒謬,而要問你知道你也很荒謬嗎?在這現代資本主義社會,請你發現你自己的異化。

詩中老師又指示:

妳有三十秒,請演出「痛楚」

妳也來演演痛楚,30秒——後現代短影音的暗示,此刻上演——妳轉譯了培因,也轉譯了他原本的符號「pain」,用史密斯太太的動作公式:「我便走向前,按鈴,開門,靜候,關上。再按鈴。再開門。再靜候。再關上。」如果要為這段詩解釋什麼,請讓我為讀者恢復屬於臺灣現代詩經典詩人商禽〈逃亡的天空〉的文本記憶:

他將它深深地思索了一頓。

他推門;

他出去。……

 

他出去,走了幾步又回頭,

再推門,

他出去。

出來。

出去。

 

在沒有絲毫的天空下,在沒有外岸的護城河所圍繞著的有鐵絲網所圍繞著的沒有屋頂的圍牆裏面的腳下的一條由這個無監守的被囚禁者所走成的一條路所圍繞的遠遠的中央,這個無監守的被囚禁者推開一扇由他手造的祇有門框的僅僅是的門

〈一袋米要扛幾樓〉的我在劇場地面演開關門,〈逃亡的天空〉則在掛在樹上的門演開關門進出。熟知培因的讀者,知道培因在他的故事也升空了,對地面忍者村世界拋擲毀滅性的炸彈。這真是過度的「痛苦的儀式表演」——以痛苦為表象的華麗升空,恰與另一部經典漫畫《七龍珠》孫悟空飛天吸收地球生物之氣,醞釀元氣玉形成反差。〈一袋米要扛幾樓〉的我領略這份毀滅,「現在的雙人床上散落著幾本現代詩集,我跟顏ㄇ很雜亂」床上充滿大戰後的碎片,現代詩集的語體,我跟顏ㄇ的身體,究竟是爆炸後碎片,還是爆炸後的倖存?這首詩的多義性在此。

臺北城市書寫,在〈一袋米要扛幾樓〉妙喻為忍者村,培因為詩中小人物「我」遂行毀滅的革命慾望。臺北這個忍者村,不是說有什麼幻影無蹤的忍術,而是長安—臺北居大不易,市民對生活經濟壓力下的一種為了活下去的忍耐,這或又是一種忍耐現實的「忍術」。

甚至還被要求表現痛楚的演技——「她每天準時做發聲練習也助於臉部舒緩表情多元甚至精通樂器……」為痛苦來點表情,來點聲音,演出痛楚成為被追求的另一份身體詩藝。儘管全詩最後的「我」,「又無聲地坐回去」,像極了一個演出失敗,又得不到情感成功的演員。

從培因到迷因,〈一袋米要扛幾樓〉舖演身體荒謬劇場的忍術,「一袋米要扛五十七樓」比薛西弗斯的滾石神話,還如此存在著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生活庶務感。那袋米,與其叫做痛苦的重擔,其實更像是運了一根有重量的手指,好為了按下那爆炸全世界,毀器階級、差異的按鈕。

稍稍打開文類的界分,在臺灣,以《火影忍者》為梗,進行文學創作的,另有小說家駱以軍《我愛羅》。比起《火影忍者》培因篇,我想作為鋪陳的「風影奪還篇」——對於風影我愛羅的拯救故事,另有其悲喜劇的意味。培因所屬的忍者團體,派出了善用黏土炸彈忍術的忍者地達羅,以及善用控制人體人偶忍術的忍者蠍,一同綁架走風影村領袖我愛羅。作為我愛羅好友的火影忍者鳴人,努力追上地達羅與蠍,在一次追逐戰中,地達羅對嘲笑自己忍術的蠍喊道:「我的藝術就是爆炸,和你那種可笑的人偶喜劇不同啦!」[2]我不自覺想到〈一袋米要扛幾樓〉那個在劇場如人偶般,依照著荒謬劇場動作公式,演著老師所吩咐的表演的「我」。而當我這麼想時……

「混帳!把我愛羅還來!」[3]火影忍者鳴人如此大喊。

我領略這台詞,也想替〈一袋米要扛幾樓〉中那個臺北忍者村的下下忍「我」說:

把愛還給我。



[1] 發音為itami,為日文「痛苦」之意,在洪萬達〈一袋米要扛幾樓〉中音譯為「一袋米」。

[2] 《火影忍者》第29集,頁36。

[3] 《火影忍者》第29集,頁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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