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犬颱風變「狂犬」!帶來強風豪雨重創蘭嶼,颳出每秒95.2公尺的超強陣風,超過17級陣風,逼近一個正常龍捲風的風力,刷新台灣氣象史上最強陣風紀錄⋯⋯蘭嶼氣象站的風速計甚至被吹壞,蘭嶼開元港許多漁船也被吹翻,另外島內多處民宅屋頂掀起,甚至有民眾家裡大門被吹走了,整體損失難以估計⋯⋯水電全無、通訊嚴重影響⋯⋯許多地方的通訊都斷了。——《今周刊》
十月秋颱小犬肆虐,蘭嶼災情成為當週新聞要點,我尋找著捐款捐物資管道的同時,也勾起對於蘭嶼的種種回憶。颱風天前後正閱讀著《蘭嶼郵差》一書,想起了同樣是記錄蘭嶼生活的《轉風》,對比新聞畫面以及自己回憶中的一幕幕,感慨萬千。非島民對於蘭嶼的印象,大概脫離不了那片蔚藍海洋以及島上的達悟族文化,不過那只是蘭嶼一整年面貌的四分之一。
先前寫蘭嶼,除了一篇徒步環島之外,談的都是觀光對蘭嶼的影響,幾乎沒有把我近四年在蘭嶼感受到的日常生活寫出來(其實這件事情一直躺在待辦清單上,卻遲遲找不到動筆的時機),近兩週身邊「蘭嶼」二字充斥,雖說我待最久的一次不過37天的時間而已,也領略過小島美麗背後的變幻無常,那就把這片土地背後的故事一一寫下吧。
「哇,怎麼降落到一半又起飛了?」我在涼亭上看著飛機還未著陸就再度起揚起機首。
那是東北季風在作祟。
往返蘭嶼這座海島的交通方式,不是坐船就是飛機,然而海島天氣多變,缺少地形屏障,風也大得多,飛機停飛、船隻停航是常有的事情,偶爾會看到飛機飛到一半就返航的,因為蘭嶼風大到無法降落。好在這班飛機只是繞了一圈重新落地,終究是抗衡了那頑強的東北季風。
2019年到蘭嶼打工換宿時,我挑選的是春夏季交替的時節,那時東北季風尚存,一天內晴雨交加多次轉換才是常態,天氣預報對蘭嶼來說根本沒個準。這東北季風的體感可不是在基隆、東北角、宜蘭或台北可比擬的,強風直灌小島,走在路上等於是直接拿肉身抵抗大自然,機車騎到一半被吹倒是時常聽聞的事情,尤其是蘭嶼西北角、椰油部落與朗島部落之間的地帶,那處可是正面迎風的轉角,一邊是隨時有岩石崩落的山壁、一邊是直接栽入浪花的海岸,無論走哪都是膽戰心驚,還記得我曾被吹到越來越往海岸線、差點入海的經驗,我決定直接用挺著被落石砸中的風險,以行走牽車的方式走過。
蘭嶼的東北季風,就是台灣本島體驗到的颱風。而這次颱風襲擊,我無法想像島上受到多大的摧殘。
那達悟族人以前究竟是怎麼存活的?傳統建築地下屋就是解答了。過去他們把房屋建在地下,就可以免於強風吹襲,然而隨著國民政府來台以及當代物資的進入,留存的地下屋已經不多,生活在地下屋的居民更是極其少數。
對當代物資的依賴一加深,島民要承擔的風險也隨之提高。對遊客來說,飛機與船隻可能只是一個交通工具,只是旅遊行程中的一個逗號,對族人來說,船隻與飛機更是承載了親人往來、生計物資、帶有思念的信與包裹的希望,當天氣不好時,7-11、海洋超市與農會的各大架子早被搶購一空,想買個飲料都難,甚至這種狀態可能維持個2-3天,端看天氣變化而定。
大概也是和天氣對抗、討海維生的生活方式,造就了達悟族謹慎而互助的個性。
相較於台灣本島其他的原住民族文化,蘭嶼的生活方式更像是「負面表列」,禁忌非常多:不好的事情不可以說出口,不然未來可能會發生;周遭都有著看不見的靈,時時刻刻都要保持敬畏的心才能平安;有些動植物不要隨意亂碰亂丟,一定要保持好距離。
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蘭嶼角鴞與棋盤腳樹。
蘭嶼角鴞是蘭嶼特有種,是世界上為小的貓頭鷹,但也被蘭嶼視為惡魔的化身,如果角鴞連續幾天都在某家附近停留鳴叫,達悟族人認為這是不祥的預兆,接下來這家人可能有人即將離世,或家中將有不祥之事發生。棋盤腳同樣被視為是惡魔花,因為晚上才會開花,達悟族人認為這是開給魔鬼欣賞的花,因此被歸類為不詳之類,如果你想詛咒某人,可以試著將棋盤腳花丟到那家人門口或屋頂(這是當地人教我的,但請不要真的這樣做)。
除了物動植物,男女分工的界線也是非常明確的。
「海是男人的田,田是女人的海。」蘭嶼島上存在著這麼一句話,基本上出海捕魚、刮魚鱗是男人的工作,種田、清洗與處理魚內臟則是女人的工作,千萬不可越界,這也是為什麼遊客絕對不能碰拼板舟的原因,否則接下來的漁獲或收穫可能會不好;遊客自然也不能任意穿過曬魚架下方拍照,那被視為是「有漏網之魚」的意思,也是預示著接下來漁獲不會好的一種徵兆。
不過,瞥除敏感的飛魚季時期,島民平時的生活仍然是充滿熱情的。還記得某天我騎車載環島公路上,遠遠就看到了倒在路旁的maran(達悟族男性長輩的稱呼),我趕緊上前去詢問:
「還好嗎?」我小心翼翼。
「⋯⋯。」不意外的,一陣沈默。
「還好嗎?」我再次嘗試。
「⋯⋯。」我心想,該不會掛了吧?
「需要幫忙嗎?」我心已涼一大半。
「.@...;/.@$..&g。」回應我的是聽不懂的族語,他會不會只聽得懂族語?
「要幫忙嗎?」我不死心。
「⋯⋯幫什麼忙⋯⋯還沒死啦⋯⋯。」加上一個飽嗝。
然後他老婆就出現了,開始大罵他一頓。原來是大白天的喝醉了。
還有一次,我坐在東清部落的涼亭上,一旁是三五成群剛夜捕完飛魚的maran在聊天。「⋯⋯那個時候我喝完了要開車回我家,路上遇到警察,他就把我攔下來,要我搖下車窗,接著他就探頭進來聞了聞,然後問我:怎麼有酒味?我回過頭看了一下就跟警察說:哪裡有九位?只有我一位啊!」語畢,涼亭內一陣哄堂大笑。
我的微微笑聲引來了他們的注意力,頓時就打探起我的來歷與酒量。身為年輕後輩,當然是動身前往附近的超商補點酒水給長輩們。結果我拎回來後,卻被小罵了一頓:「怎麼只買三瓶?我們這麼多人耶!」我當時心想,你們手上不是都還有完好的一瓶嗎?但是這裡的禮數就是這樣,既然做一件事情就不要算得剛剛好,凡是幫大家都準備好才是真的,尤其是喝酒這件事情。
我去蘭嶼的第一年,酒駕、安全帽什麼的還抓不太嚴重,但是近兩次回去,酒駕抓得如何我是不知道,戴安全帽的比例明顯增加了,我想法規與人情之間的平衡,蘭嶼也慢慢找到了吧。
蘭嶼基本上只有一條路——環島公路,編號東八〇,第二條連接紅頭部落與東清部落的則是中橫公路,編號東八一,對我來說可以算是縮短行程的捷徑,一條位於山路的快速道路,非常獨特。
在我的記憶中,蘭嶼的路上沒有速限標誌、沒有測速照相,也沒有紅綠燈,唯一的紅綠燈就是在路上逛蕩的山羊、豬隻、貓狗、雞與蛇,路上的排泄物也是時常映入眼簾的景色,更不用說不時被風吹著走的人造垃圾,它們都在網紅的鏡頭之外。
不過,曾經有位maran跟我說過,小時候沒玩具,海邊的垃圾就是他們的童年,以壞掉的魚竿為棒,以保麗龍為球,就這麼在礁岩上打起了棒球。
海岸邊另一個常見的地景是整排的林投果,不僅是部落裡常見的飲料,其氣生根還是曬飛魚用的曬繩的原料。我有幸跟著民宿老闆到海邊砍林投果的氣生根,並回家製成曬飛魚繩。削去表皮後,要剖成約一公分厚的片狀,然後再手撕成條狀,曝曬後就是強而有力的曬繩了。那一趟從砍伐、搬運、去皮到削片,都是一次難忘的體力活經驗。
提到飛魚,這也是蘭嶼島上的鮮明標誌了,還記得當時我參與了一次夜捕飛魚的活動,在僅能容納四人、隨便一個大動作就可能使得船身失去平衡的小船上,飛魚一會兒在海裡游泳、一會兒南北飛、一會兒東西跳,實在是難抓得很,佩服達悟族人的技巧與體力。就我看來,飛魚在海上飛躍跟「浪漫」二字是八竿子打不著關係,我看倒像是會飛的蟑螂在海面上橫行⋯⋯然而飛魚上岸後,那一身寶藍色的魚身還是很美的。
還記得有人對我說,以前是不會給外人或觀光客捕飛魚的,甚至飛魚也只能水煮來吃,現在有這種活動、有炸飛於這道料理,是傳統文化消逝的證明,都是為了賺取觀光財而做的讓步。
郵差和計程車司機,大概是最熟悉一個地方的人物了,也許比里長還熟悉。他們穿梭於大街小巷,熟路況、熟地址、熟門牌、甚至熟識人與鄰里關係,我不過是一個打工換宿的小幫手,還有徒步環島兩次的旅客,觀察的自然有限,聽到看到的也不一定真實,不過我想島上與台灣本島的生活差異是真真確確存在的,電影《只有大海知道》的導演就曾說:「如果你不是帶著尊重來蘭嶼,那還是不要來了。」
其實無論到什麼地方,都該帶著尊重與理解才是。
在Instagram搜尋「#東八〇三十七日」,是我第一次踏上蘭嶼、打工換宿的一些日記與照片,那段描述比這篇回憶會更接地氣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