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火

常常覺得，Ｒ是滅火器一般的存在。

方臉的Ｒ額頭高高的，大概能塞下四根手指的飽滿上額、稍尖的下巴、淺笑時候臉頰會凹出一點酒窩。眉宇之間，自信滿盈。大概是面相反應個性緣故，與Ｒ聊天幾乎沒有雷區、任何話題都能暢談，好似家塌下來他都會跟你說「沒事」。畢竟對念建築的他而言，房子再蓋就有了。

大學畢業後的暑假，我懊惱自己不是純血的建築系學生，惶恐因此找不到事務所的正職工作。能力之外，性格也十分挑剔。做純住宅的事務所嫌空間尺度太小、不想靠關係進入大型知名事務所、計較事務所的設計理念、評估老鳥是否願意花時間帶菜鳥......我總覺得自己像是只帶一張百元鈔票就進市場的刁民，想一次買齊前菜主餐甜點如果有飲料那就更好了。

基於上述原因，我掃遍台南近百間事務所，屬意的只有三間。選手Ａ所址在台南觀光鬧區國華街裡的一幢老房子、商業區裡的一抹綠意、Ｒ眼中的小清新。老闆特別在意建築與環境的關係，其理念融貫在事務所空間中、不同尺度的設計案裡。抱負滿滿。不到十人規模的事務所案子橫跨實驗性的實構築到城市裡的住宅與景觀。工作忙碌之時，還有貓咪會趴上鍵盤刷存在感。光是能吸貓或許工作壓力就少一半了吧！求職意願也因此增加不少。

以公共工程為設計職志的選手Ｂ是規模達三十幾人、成立十年有餘的事務所。寒暑假都招募國內外實習生，很歡迎新血的樣子。據Ｒ回憶，大學期間曾有同學在Ｂ事務所實習半年，算是「正常」的事務所。正常，意味著年輕學子說設計還有點份量、老闆不會純然將員工當成繪圖員、一連數夜不闔眼的情況也不會發生。對聽聞過許多事務所黑故事的我們而言，如此正常，實屬難得。

選手Ｃ規模大至全台灣有三間辦公室，其中，台南分部是學校的鄰居。事務所理念明確、實績彪炳，Ｒ說，Ｃ也不錯，去Ｃ的話，就會跟他同學當同事。從建築系館出發，還沒走到台南分部，就已經在校園中與多件建築師操刀的作品擦身而過。新建的實驗館座落於舊圖書館後方，內部樓層挑高創造許多複合使用空間，外部卻延續圖書館的立面語彙。重新整修的幼兒園與一旁的日式木構造的校長官舍採同一高度與色系，新蓋的量體因此隱入校區一隅甚至襯著歷史建築。每每回眸，我總會忘記原先出行的目的，沈浸在思考建築師如何成就這些如此與既成環境相呼應的建築作品中。

每一封求職信寄出前，我覽遍三間事務所的理念、作品與團隊。然後與Ｒ討論。像是告白一樣，我字字珠璣羅列喜歡對方的原因；彷彿請求對方接受我，聲聲說著自己如何適合他們。羞赧於一件對Ｒ來說不足掛齒的小事，我卻看得如此認真、不好意思地請Ｒ再看個一眼。Ｒ卻回我：「看兩眼也行，畢竟我有兩顆眼睛。」寄出之前的心率堪比剛快走完一小時的跑步機便被這樣一句話快速冷卻下來。

信件全數送出後的十分鐘，我便收到Ｂ事務所主持建築師回信：「由於您的學歷較為特殊，我希望可以抽空聊一下！」看著信末的聯絡電話，我原地從椅子上跳起來。落地之後第一件事情便是撥給Ｒ。「很好啊，去聊聊看。恭喜欸。」如果少了那句恭喜，Ｒ的話在我解讀來就像：不錯啊，雖然各個事務所都缺人，接到面試通知正常。前一秒我還興奮異常，下一秒就像被乾粉沖得殆盡。Ｒ簡直是一位訓練有素的消防員，居家看到歧異處一點星火就會立即撲滅。

希望直到面試當天才又被重新點燃。與建築師晤談的兩小時裡，他先是讚美我的求職信有情感渲染力，打動了他。他希望我成為事務所類公關、社會學觀察家的角色，整理、採訪、以圖輔文，以中英文版本書寫事務所十幾年來的公共工程案子。再跟我說，事務所的設計哲學、作為主持建築師為了理想而為的刻苦與堅持、如何深居台南而不願與主流建築圈同流。話鋒一轉，他跟我說，他感覺，我為了要進事務所工作，做了許多努力。畢竟在他認知裡，建築本科生的養成十分不易。由於我不是建築本科緣故，他只能以聘請建築系大學畢業的標準錄用我。最後他說，事務所很願意帶新人，甚至目前辦公室裡有許多剛入職不久的應屆建築系學生。

完全戳中我的軟勒與我的渴望。畢業後的我仍太貪心，想繼續寫作、也想學設計。若非建築師要我思考一下再回覆意願，我幾乎要跟他說隔天我就可以成為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想成為社畜的慾望直至我搭電梯下樓、返家吃飯盥洗、跳上床都沒有熄滅。

燃燒近一個晚上的熱情，撥通Ｒ號碼的一分鐘內便被厚厚一層泡沫取代：「多用你的能力還開這麼低喔，真狠。」Ｒ覺得我有一種被白嫖的感覺，要求我發揮文字專長，然後還說我不足，最後堂而皇之地開低薪。遑論我還有都市計畫專業。他建議我不要急著答應、再多看看幾間事務所。畢竟，誠如我所想Ｒ會說的，求職市場需求大於供給。

Ｒ實是捻熄了我回覆Ｂ事務所的意願，然通話裡，我跟他說建築師這樣開也合理，如同一個作家去餐廳應徵廚師然後說自己會寫作，分明無法馬上下廚房。我一副被霸凌然後卻為加害者解套的樣子，Ｒ於是飆出遠超過我想像數量的髒話，跟我說即便是建築系本科畢業，入職也是要教。我借用Ｒ的滅火器，開始勸他不要生氣。

事後回想，我為什麼不會生氣？不會替自己感到不值？或許是，我沒有認知到、甚至刻意忽略，自己特殊的樣子。我因為無法被學院制式的分科歸類而感到沮喪，卻沒有橫亙於多個學科之間的自信。建築師面試當天分享一個趣聞，但凡事務所同事寫一篇數百字的粉專文，搭配數張現場圖，經他閱讀後核可發布，便可向會計現領一千元。鼓勵制度推行數年，至今仍未有人報名。誠如建築師所言我的學經歷特殊。在他眼裡，我是一個能教育空間設計又能寫作的人，也是一個逢人開口就問「不是建築系，沒關係嗎？」如此把自己看小的存在。加上老闆與僱員的權力不對等，他完全能佔盡我便宜。

或許該煽燃Ｒ點起的火苗，我必須讓它燒及全身，讓裡外每一寸肌膚每一個細胞都記得，並以此面對未來A、C事務所，甚至更多的日常。

原文刊載於《幼獅文藝》2023 年 11 月號 / NO.8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