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流著淚將車子開上交流道,淚眼迷糊中,還沒忘記要張大眼睛仔細看南下是左邊還是右邊?看到了,順利上了高速公路,耳邊還響著他的咆哮:「孩子回家沒飯吃,像什麼話呢?」
「孩子那麼大了,兩天外面吃有什麼關係?何況他們也不是每天回家吃飯,這三天中午的便當我都做好放在冰箱裏了。」
「我一毛錢都不會給妳。」
「我不會跟你要錢的,只請你出家用的錢。你別忘了,當年你去留學的時候,是將家庭所有的錢都拿出來的。」想到這裏淚流得更猛,不斷地抽面紙擦鼻涕、眼淚,腳下手中還是以時速九十公里的速度往前開,傷心到不行,幾乎想將車子停在路肩,哭個夠再走。
過了龍潭之後,我想到我不能這樣下去,擺在我前面的是一條快樂的道路,是一種新生活,雖然唸書很辛苦,雖然一星期只有三天,但是可以離開家,少做兩天女傭,可以重新過學生生活,可以住學生宿舍,沒人叫我媽媽,叫我太太,也不必當媳婦,叫我做這做那的,(公公說:「你們家沒飯吃,我要去住老大家。」我沒有吭聲,已經說過他們可以怎麼做了,不想再說第N遍,先生擺了一個臭臉給我看,我裝做沒看到。)我可以上課、讀書、休息、散步、去玩、交朋友,多有前景的未來,我為什麼要哭呢?
擦完最後一張面紙,我將車上的收音機打開來聽音樂,這三天的生活是我自從結婚、生孩子以來最渴求的,為什麼要用哭來弄壞心情呢?如今一步步都得到了,我大笑了三聲,不只三聲,多了好幾聲,慶祝我的重生。
下了新竹交流道,依著指標找到學校,「鑑湖大學」小小又樸素的招牌斜倚在一塊石板上,低矮的圍牆,寬闊的大門廣場區,讓人可以向裏面一覽無遺,以秋瑾作為立校精神的大學果然和別校不同,既不在校門的氣派宏偉,招牌的碩大閃亮上做文章,連門口的守衛都是女的。我將報到通知單拿給她看:「我是研究所新生,要來報到。」她手指右邊:「註冊組在那棟白色的大樓裏,車子可以停在大樓前面。」
「謝謝!」
進去之前要先上個廁所,找了一下,看到指標了,我走近一看,有「男廁所」、「跨性別及親子廁所」、「女廁所」,哇!真特別,「親子廁所」我看過,「跨性別」可是頭一遭,當我正在胡疑時,咚一聲,有人推開那門走了進去,從她的背面看,長髮披肩,婀娜多姿,想必是位美女。
事先已經電腦選好課了,學費也匯了,辦完了幾個簡單的手續,到住宿股,他問:「妳選的是『修竹樓』女生宿舍,單人房?」
「是的。」
他將分派單填好交給我:「妳拿這張單子去向宿舍管理員報到,她會給妳鑰匙,就可以住進去了。在宿舍區認橙色的那棟就是。」
我遲疑了一下,將心中的疑問問了出來:「請問,為什麼除了男生宿舍的『清風』和女生宿舍的『修竹樓』之外,還要有一棟『其他』的『木蘭樓』呢?有什麼人會選『其他』呢?」我看他還挺和善的。
「像跨性別者,實際的身體和自己的心裏認為不一致的,還有異性伴侶同住,同性伴侶同住的,都可以選『其他』,如果有帶著不同性別的孩子也可以住,凡是只要不想住男生宿舍或女生宿舍的,都可以選『其他』,它外觀的顏色是黃。」
「喔!我明白了,謝謝!」通知單上還有「托兒」的選項,我已經不需要了。我看到要全天托或臨托的都有,要托在托兒所,或找保母到家裏來照顧的都可以,保母都是受過保母訓練領有執照的,校中的學生或附近的家庭主婦提供了這樣的人力,真是太奇妙了,所有女性(或其他性別者)的需求學校都幫忙想到,也提供協助了,真不愧是「性別研究」龍頭的大學,不只學術成就突出,還說到做到,讓各種性別的人都可以在這裏自在地發展自己所長。
接著來到所裏,一進門有個大公佈欄,貼了各式各樣大大小小的公告,我站在前面看了一下,有另一個男生在那一頭看著,我從這頭看過去,他邊看邊走過來,在和我看的同一張公告前停住,我想從他的身後繞過去,他也正想這麼走讓我,差點撞到我的頭,「對不起。」兩人同時叫了出來,彼此笑笑,他走出大門,我往辦公室走去。
「明天下午有迎新,就在會議室,所有的老師都會到,有的學長、姊也會來,會說很多事情,別忘了來參加。」鄭小姐這麼交待著。
我下午就有課,得趕緊將東西搬進宿舍,安頓好,以便下午開始上第一堂課。
這二十年來的第一堂正式上課,我很專心聽老師講了什麼,將每個字都寫下來,仔細觀察同學做了什麼?有什麼反應?有點緊張,也有點興奮。
下課了,我收拾起東西,回到宿舍,換上球鞋和運動褲,我要到外面跑步去,以便舒解緊繃了一天的神經。
第二天中午,我吃過午飯,特地回宿舍換一件紫色的緊身衣服,我穿紫色很好看,拿出粉撲,在臉上補了妝,重新畫上淡淡的粉紅和紫色的眼影,還有腮紅,猶豫了一下,繼續穿牛仔褲,上下合身的衣褲,顯得比較有精神,還好我不是所裏最「老」的研究生,避免現出「老態」是我不得不在意的事情,現在在職進修的風氣盛,任何年齡的人都可能回到學校進修。
懷著好像當年上大學時新生訓練的興奮心情一樣,提早十分鐘,來到會議室,有些人已經到了,長桌上擺著一些茶點,鄭小姐和其他幾個人忙來忙去,看到我招呼著:「妳先找個位子坐下來,茶或咖啡在那裏,自己拿。」
「謝謝!」我看了看,找了一個旁邊沒人的位子坐下,正將皮包擱在椅背上時,旁邊有人接著坐下來,對我點了一下頭,我也對他笑笑:「你是──昨天在公佈欄遇到的那位?」
「不好意思,差點撞到妳。」他露出了牙齒微笑。
「別不好意思,我們是互相撞到的。你也是新生嗎?」
「是啊!」他將胸前的名牌朝我亮了一下:「我叫王傳宗,請多指教。」
「我是林嬿薰。」我拿起還放在桌上的名牌讓他看了一下。看他的年紀跟我差不多,不像那些大學剛畢業的年輕人,我放了一些心,終於有個伴了,我十幾年沒正式唸過書,萬一趕不上被年輕人「遺棄」時,至少和他比較好「溝通」吧!「你修了哪些課呢?」我們趕忙交換起各種資訊來,將我原來的一點點不安通通趕走了。
我星期二、三、四待在學校,他是三、四、五,星期四有兩堂課一起上,他沒有開車來,車子留給太太開,「坐國道客運很方便。」是他的說法。
迎新會結束了,他在跟別人講話,我拿起皮包往外走。回到宿舍,換上寬鬆的運動服,穿上球鞋,實現我渴望在傍晚時分運動的「夢想」,連這麼個小小的心願都可以當成夢想,我這個「人」是不是做得有點慘呢?「偉大的母親」、「當媽媽的人就是要犠牲一點。」這些詞自動在我耳邊響起,我甩一甩頭,想將它們甩掉,還是繼續擴放,我忍不住開罵了:「去你的『偉大母親』、『孝順的媳婦』,這麼『歌頌』,你們這些人才有『幸福』、『快樂』的日子可過,不要臉。」
我在人工跑道上跑著,腳下很軟,很舒適,一點都沒有會震到膝蓋的感覺。夕陽還在天邊,風徐徐地吹著,許多人在跑步,有人在打籃球、網球等,還有棒球、足球的,我好滿足,終於有兩天可以做自己了。
沒記跑了幾圈,看天色稍微暗了,我停下來,邊走邊擦汗,繼續走了半圈多才走出跑道。想一想,往餐廳走,先去吃飯好了,網球場那邊有個人在將球拍放進袋子裏,背起包包走出球場,往左右看了一下,就一直站在那裏。我走過去時,有人叫我:「嗨!林嬿薰,妳也來運動啊?」我一看,原來是王傳宗,「是啊!你打網球啊?」
他過來和我一起走:「妳也喜歡運動?妳打不打網球呢?」
我想了一下:「以前有跟小孩打,但沒自己打。」
他高興地說:「以後我們可以一起打,我有帶拍子。」
「看看吧!」
「妳要去吃飯嗎?我們一起吃吧!」那條路就是往餐廳去的。
各自拿了餐盤,點完菜,找位子坐下來,隨便聊聊,他說他的故事:「我原來在電腦業,薪水比一般的上班族高,但工作時間也很長,現在房貸還完了,有點積蓄,受不了那樣的工作環境,也一直對心理學有興趣,就毅然決然地將工作辭了,跑來唸書,一方面也在思索我下一步要怎麼走?」他喝了一口湯。
「我也是受不了枯燥,沒有成就感的工作,想要轉業,辦了留職停薪兩年,這兩年沒薪水,兩年後可以回去。現在靠的是積蓄和偶而寫點小文章的稿費收入。」其實更想的是「離開家」,初次聊天,還是不要說太多,就吃飯吧!
「我太太非常不諒解,因為唸這個又不能升遷或賺更多錢,如果我真的要轉到心理學領域的話,她恐怕會瘋掉。」
「有這麼嚴重?」
「我猜的。她希望我繼續在電腦業做下去,這樣全家的生活品質才有保障。但是工作是我在做的,其中的辛苦只有我在承受,我想思考一下要不要繼續做下去?可不可以不要那麼痛苦?有沒有別的事情可做?──不好意思,跟妳說這麼多。」他突然想到他說太多了,低頭吃菜。
「沒關係。我想我們到了中年本來就該想想前面的人生怎麼了?接下來要怎麼走?不像古時候一樣,一個行業做一輩子。」安靜了幾分鐘,他又啟話頭:「妳有沒有覺得我的名字『傳宗』很可笑?」
「只不過是名字而已,男生常取這樣的名字,我同學有叫『小玲』的,我們也不覺得她很『小』。」我的綠色蔬菜已經吃完了,開始吃黃色的高麗菜。
「諷刺的是,我太太生了兩個女兒之後,就不肯再生了,我媽一直在我耳朵旁邊唸,唸久了,都煩死了,就遷怒到我的名字上頭來。」
「你是氣你太太不肯再生?還是氣你媽的要求,或是習俗的規定呢?」我出了一道問題給他。
他愣了一下,口裏也不嚼了:「我沒想過這些。這些年來,一講到生男生女,傳宗等事,我是又煩又氣。尤其上一輩那些親戚說得頭頭是道:『你爸媽當初給你取這個名字,就是要你傳宗接代,沿續王家的香火、子嗣……』聽得我都想吐。」他繼續往嘴裏夾菜。
「現代人生得少,哪能個個都能生到男的呢?不像古時候生五、六個,七、八個,機率比較大。你太太就是再生一個,也不一定會是男的。」他遲疑了一下:「可以用科學的方法。」
「那有意思嗎?」說到這些好像太多了,趕快停住。我靈機一動:「換個方向去想,只有男生才可以『傳宗』嗎?你們又不是沒生,如果不限男生才可以傳宗的話,不是一點問題都沒有嗎?」
「這麼說是沒錯,看來在我們這一代恐怕改不了了,總之,我又煩又氣,好了好了,不要再說了。」他又想起來:「其實是我自己在說的。」
我停下筷子:「女生在家裏老是被認為『不算人』,我們這一代除了抱怨和生氣、煩惱之外,是不是要盡點力量,將這個觀念和規定推動成人性化一點?尤其我們唸的是『鑑湖大學』。」
「是,是。」他不得不點頭。
(2009年寫)
註:「通俗故事課」中老師要我們以「那一次」開頭寫一段,我寫了這麼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