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的老人家們不知道打牌打到什麼有趣的,
竟然笑到伏在桌上臉都皺成一團,笑淚也給擠出來了。
我坐回工作的房間一邊忙一邊聽外面聲響,
覺得無比安心。
小的時候害怕一個人睡,睡眠也不好,
常常早早爬上了床,卻只能對著天花板乾瞪眼;
房外的聲音對我來說就成了黑暗中唯一的慰藉,
我把他們當成廣播聽著,能夠仔細分辨隔著門板的說話,
聽著聽著就放鬆了。
父親母親偶爾會在外頭講我的事。
父親泡著功夫茶,小瓦斯爐啪搭響,
然後茶壺小笛聲,怕吵醒我和妹妹,一響立刻切掉。
沸水淋上陶壺,發出暴雨灑上熱烈旱地的蒸散嘶嘶,
一會兒揭開陶蓋,滾水扯開扭曲乾癟的茶葉,
有一響像是踩踏在枯葉上,再來整個壺都被浸潤了。
接下來偶爾會點煙,偶爾就開始講到我的學校,
講到要不要去補習,講到家族裡的親戚;
靜寂的夜裡,這些都能聽得很清楚。
父親很偶然才講到工作,
母親後來告訴我,
他常常夜裡坐在客廳的大魚缸前盯著銀藍的魚缸,
看紅龍游來游去。
有時夜裡父母親躡手躡腳去睡了,
我還清醒著,
客廳大魚缸、小魚缸咕嚕咕嚕的聲響就成了睡前唯一的節奏。
而原來有好幾個晚上,
父親睡下了又起來回到魚缸前坐著,抽上一卷慢慢的煙。
有一陣子父母親迷上金庸武俠故事的連續劇,
那幾夜就能聽見楊過在客廳叫著姑姑,
姑姑跳入深崖以後,陽過拜了神鵰一起練劍,
於是夢中就隱隱浮著神鵰的哮叫。
其他穿插的,
就是偶然老鄰居聚在家裏打麻將,
他們在麻將桌上說笑話,
出牌零星的牌子碰撞,洗牌、拖拉椅子,
摁開洗手間的燈,壓下抽水馬桶,
有一群人就在門外忙著甚是熱鬧。
如果直打到早上,
睡醒了還聽見外面重複昨晚的聲響,
那真有時間錯亂的感覺,
好像夜晚還沒有結束。
除非累到極也,否則我很少頭一沾枕就一覺到天亮,
好睡的人真的很福氣。
大學時候外宿,東海實在太靜,
新興路連車聲也沒有,靜得人心慌,
於是後來就整夜整夜放著音樂。
先前在景美的舊家,臨著馬路,有一度對面還是便利商店,
引擎呼嘯、人沸嘈雜、便利商店叮咚的玻璃門,
對我都是小意思。
現在住的小山坡,
到了夜裡聽見蟲鳴滿山,
空氣裡襯著若有似無的音樂,外頭還可以靜聽夜鳥輕囀。
當然這種矯情的雅興比起小時候,
窩在床上聽父母親在客廳活動差得多,
那樣的溫情和安全感,是一去不復返的。
我以前看人念舊、懷想童年,
總覺得那是修飾過的人工情感,
跟為賦新詞強說愁差不多。
可年紀長了,才發現過去的時光多讓人捨不得。
尤其是父母親與我們的角色、於人生中的平衡有了改變,
從他們彌天蓋地的愛和照料,轉成我們變成他們的天頂,
這些心甘情願當然也是天倫幸福,
但是那種豐饒羽翼下純粹的安全感,
就從歲月中漸漸靜靜地流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