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年末,手機壞掉。
心想:「好吧,趁這個機會重新開始。」換了一支新手機,重新登入自己的蘋果帳號。然後,設定都還在,連一些好幾年前的照片都自動被下載回來。外觀上明明是新的,但過去的痕跡卻宛如不想放過我一樣,糾纏不清。
「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赫拉克利特(Ἡράκλειτος)這麼說。
他活在距今大約兩千五百年前,相傳生性憂鬱。不像柏拉圖或亞里斯多德,歷史並未替我們留下他的完整著作。不知是因為人們只看到隻言片語、還是因為他特別習慣使用隱喻。對他的解讀眾說紛紜,甚至使他得到「晦澀者」的名號。
在人們剛開始試圖解釋世界的時代裡,赫拉克利特主張萬物皆是「流變」。這一刻的一切與上一刻都不同,如果按更符合現代人科學觀的說法,可以想像成原子不停運動、細胞不停死去與增生。所以,每個人(乃至於一切事物)都是忒修斯之船。破損、拼貼、補丁、馬賽克。這次踏進的河已經不由上次那些水組成、你也早已不同。
但你的帳號確保了你是你。
你明天的銀行戶頭數字和昨天一樣少、email信箱中有你沒有刪除過的所有信、你的Switch裡有你幾年前玩《曠野之息》的數百小時遊戲時數、你一直沒有好好整理的照片,也就這樣一直存在於你的「不可見的手機」裡。
「iCould儲存空間已滿」。
我每次打開相簿,它都會提醒我(但它是誰?)我的資料已經好多天沒有備份。那個數字不知不覺已經超過兩百。也就是說,如果某一天我的手機再壞掉,超過半年時間的照片與影片都會消失。對於這一個設備而言,彷彿那段時間的我並不存在。
大學的時候,曾有一段時間關掉社群網站。班上同學在一間教室遇到我,「你怎麼不見了?」他問。我並非不知道他的意思。可是事實上,我和之前一樣,照常去上課、照常去吃飯、照常去練球。活生生的、在學校裡呼吸與移動。
如果有什麼事情,我的電話號碼他是知道的。但或許從一個需要一次性聯絡大家班級事務的人的角度來說,關閉社群網站就意味著消失。比不讀不回還要令人困擾,因為甚至不能說自己已經將消息傳達。
「對……存在」意味著「可被……通達」。在電腦的世界裡,「刪除」首先就只是切斷存取的路徑。但隨著世界的運行,那被當作沒有東西存在的「空間」被新的資料佔據。
相信萬物流變,隨時會消逝的赫拉克利特被整理成冊、亙久地傳了下來。而那些被歷史遺忘的人們,則被歷史遺忘。如果沒有數位記錄,現代人不過就是流變。但那些深邃思想中的涓滴,至今仍被認為是同一條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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