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可憐的東西》:尼采式的解讀

2024/02/09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可憐的東西》由尤格藍西莫執導,艾瑪史東主演。電影中有兩種主要的影像風格:一是「由遠拉近」的鏡頭,二是「窺視」的鏡頭。這篇文章將從這兩種風格切入,談電影中探究精神的轉變、窺視關係的轉變,以及電影如何把「人與神」和「女與男」的論題做出巧妙的交織,最後卻做出不對稱的處理,對此我將提供尼采式的解讀。

《可憐的東西》宣傳海報

《可憐的東西》宣傳海報

探究的精神

在電影開頭,鏡頭由下而上看著身著藍衣的艾瑪史東,接著緩緩拉近,之後緩緩拉遠。這種運鏡模式隨後在電影中反覆出現,塑造出一種風格。特別是拉近的鏡頭,它經常被用來引導觀眾進入情境:先遠觀全景,再針對所欲強調的重點予以拉近,以呈現出不尋常處。至於拉遠的鏡頭,則是用來緩和場面,例如緩和血腥的場景:可怕的換腦場景、以及將軍看著自己腳掌淌血的主觀鏡頭都是採用由近拉遠,使得血腥的場景不會讓人太不舒適。

電影的風格有可能只是風格,也可能和敘事交織。在《可憐的東西》中,我認為拉近的鏡頭可以代表探究的精神。電影的故事始於一個形上學猜想:如果把嬰兒的大腦放進成人的身體,會發生什麼事?嬰兒代表純真,成人代表慾望,這兩者的衝突使得故事沒有停留在人格同一性的形上學爭論,而是走入現實世界去探究各式各樣的感官經驗。於是,長年生活在宅邸內的貝拉終究想要出外探險,離開「上帝」為她設計的伊甸園,電影的畫面也逐漸由黑白轉為彩色。這個安排使人聯想到「黑白瑪麗」這個哲學上著名的思想實驗。

貝拉不斷向外探究,終究要回頭探問自己是誰。當貝拉回到伊甸園,面對垂死的「上帝」,終於問起有關自己的問題。在此之前,貝拉的探究都是向外的,並且是透過感官經驗來達成,而這次她的探究朝向自己,並且是透過知性認識來達成。當「上帝」說出「妳就是妳的嬰兒,妳也是妳的母親」,他所指涉的彷彿不只是故事劇情,而是某種普世真理:每個人的身上都有嬰兒,也有母親。在此我想到尼采:「精神三變」的第三階段就是嬰兒,代表開創的力量。也許故事的作者並無意引用尼采,但故事中的嬰兒確實代表開創的力量,特別是破壞之後的創造,而看到最後,也有其他線索讓我覺得整部電影看起來很尼采。


誰在窺視誰?

電影中的第二個風格,便是不時出現的窺視鏡頭:場景被擠壓在圓形的畫面中,彷彿有人正從圓孔偷窺劇中角色。這個風格在敘事上令人費解,因為電影自始都沒有呈現出有誰在偷窺,故事似乎沒有這個部分。

這個風格的意涵相當隱晦,也或許它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意涵。但它帶給我的感受是特別的,因為它似乎錯置了窺視的關係。在電影中,在窺探世界的人是貝拉:她的冒險不過是以個人的經驗來試圖理解無邊的世界,這歸根究柢不是通盤的理解,而是一種窺探。然而,電影卻以窺視的鏡頭來窺探貝拉,這使得窺視者成為被窺視者,是一種錯置。

是誰在窺視貝拉?有兩種可能的解釋。最直接的解釋是銀幕前的觀眾:觀眾窺視貝拉,就如同貝拉窺視世界,自以為看見了宇宙,其實只看見了塵埃。但我偏好比較複雜的解釋:是神在窺視貝拉。神需要窺視?祂難道不是全知全能的嗎?我認為這部電影中的神不是全知全能的:貝拉稱創造她的博士為「上帝」,但這個「上帝」對於貝拉的離開無能為力,或者說是不捨中帶著祝福;而貝拉所看見的世界充滿苦難、不平等與壓迫,真正的上帝難道不知道、或是無力改變嗎?

窺視代表能力的缺乏。帶領貝拉去看貧民窟的哈利說:「哲學是在浪費時間,它用思考來使人們忽略自身是野獸的事實。」他認為我們可以掌握知識,卻沒辦法改善世界,因為事實就是世界如此黑暗,不容改變。貝拉認為哈利過於悲觀,她不只想認識世界,也想改善世界。然而,事實可能比哈利說的還更糟:貝拉可能不只無法改善世界,也無法全面地認識世界,她所做的不過是在窺探。老鴇譏笑貝拉是理想主義者,看似是燕雀不知鴻鵠之志,但別忘了在貝拉實現經濟自主的同時,老鴇也在利用貝拉的理想來進行性剝削,她的理想在社會底層是軟弱無力的。如果連號稱全知全能的神都只能做到窺視,那麼貝拉的知識與能力不足也就更情有可原吧。


人與神、女與男

電影巧妙地結合「人與神」和「女與男」的論題。這需要從博士這個角色談起:貝拉稱他為「上帝」,而他同時也是男性。故事起初像是博士把貝拉當成情婦,但後來我們知道博士性無能,而且對貝拉的父愛多過男女之愛,但這並沒有免除貝拉被男性支配的命運:從貝拉跟著律師私奔開始,到後來流落到青樓,甚至到被將軍接回去當夫人,她都在被男性支配。支配的方式從性能力、金錢、甚至是直接掏出槍、計畫進行割禮手術,這些情節無不顯示出現代社會支配女性的手段之多元,不亞於古代神話中神對人的支配。

貝拉在反抗天父的同時也在反抗父權,這使得天父和父權的問題看似獲得同等的處理,實則不然。自從貝拉離開宅邸後,「上帝」再也沒有干涉她的生活。前面提到博士是不捨中帶著祝福,也提到博士對貝拉的父愛。結合而言,博士當然是不希望貝拉離開,但基於對貝拉的愛也會順從她的意志,讓她踏上旅程。對此,讀過神學的人應該都會想到上帝創造出了自己搬不動的石頭,那就是人:基於對人的愛,神給予人自由意志,但也因為自由意志,使得神無法完全掌控人。這也解釋了惡的成因:惡不來自於神的創造,而來自於神給予人的自由意志。因此,神其實沒有支配貝拉的生活,也無意造成世間的苦難。

博士不只沒有支配貝拉,最後還與貝拉達成和解。當貝拉知道博士是如何把自己創造出來,她雖然不滿,卻說:「因為我感覺到人生很美好,所以我原諒你。」這代表人與神的和解:雖然生命充滿缺陷,世間充滿苦難,但我體會到的人生是美好的,所以我原諒你的袖手旁觀。

相較於對於神的原諒與和解,貝拉對於男性的態度是以對抗為主,這點在律師和將軍身上最為明顯。律師得知貝拉下海賺錢就崩潰痛哭,彷彿他對於貝拉肉體的獨佔受到了威脅;將軍也難以接受貝拉曾經下海賺錢,但他採取的手段更具侵略性:他舉槍威脅貝拉服從,並計畫讓她接受割禮手術,而他性別歧視的發言宛如種族主義的翻版,凸顯出女性與父權的對立關係。最終,貝拉不只是逃離將軍,更是用「上帝」創造自己的方式把將軍改造為溫馴的羊。這代表貝拉最終成為了支配者,以征服的方式「改善」了世界。


綜上,電影處理「人與神」和「女與男」的方式是不對稱的:人與神達成了和解,而女性征服了父權。這樣的不對稱至少有兩種解讀方式。第一是它符合某種主流價值觀:對於廣大的基督徒觀眾而言,神並沒有錯,而苦難是自由意志下的必然結果;對於注重平等的觀眾而言,父權支配是不正確或不合理的。因此,神應該受到諒解,而父權應該受到改善。

第一種解讀或許能為電影帶來票房,但我認為第二種解讀更有意思,也就是我所說的「尼采式的解讀」。雖然尼采的性別觀點飽受批評,但「上帝已死,應當由人自己創造價值」完全是尼采的觀點,所以我說這是尼采式的,是進行過手術的尼采觀點。在電影中,被稱為上帝的博士從最初允許貝拉離開,到最後真的走向死亡,都反映出「上帝已死」的人類處境:由上帝所制定的價值觀已經不適用了,人類就像新生的嬰兒,應當自己去創造價值。

威廉白瑞德在《非理性的人》當中指出:對於尼采而言,為了取代上帝所建立的價值,現代人所建立的價值是「權力」。在電影中,貝拉對於父權的對抗不像是自由主義式的,而像是出於權力意志,也就是「追求意志的意志」:她從沒談過正義,而是始終在追求自由,追求能貫徹自身意志的意志。因此,貝拉處理將軍的方式是把他變成溫馴的羊,由被支配者成為支配者,以貫徹自身的意志。這是女性對父權的勝利,也是受壓迫者對壓迫者的勝利,也是人對神的勝利。

這個充滿力量的結尾看似振奮人心,卻也隱藏著危險。畢竟,就像尼采在《善惡的彼岸》當中所說:與怪物戰鬥的人,應當小心自己不要成為怪物。當你凝視著深淵,深淵也在凝視著你。

內容總結
可憐的東西
5
/5
瘋人院裡的哲學寫手,相信文字和影像可以帶我們到更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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