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德爾《成功的反思》解析才德至上論的問題,並試著提出更理想的理論。上篇談到平等自由主義在經濟層面解決了才德至上論的問題,因為它透過重分配制度來讓運氣較佳者補償運氣較差者。然而,這套制度下的窮人依然痛苦,富人依然傲慢,平等自由主義哪裡出了問題?這是桑德爾這本書最核心的洞見,這篇文章將討論這個問題。
平等自由主義對抗道德偶然性的想法理應能讓成功者更為謙卑,失敗者感到安慰,但事實上這種情況很少發生。多數情況下,成功者經常會認為自己的成功對社會有益,所以理所當然享有更高的收入,納稅更強化了這種想法;而失敗者則覺得自己受到成功者鄙視,最終產生當今的反菁英浪潮。就此而言,桑德爾認為平等自由主義「根本未能撼動菁英的自滿」。
這段論述有幾個可討論之處。首先,這不是理論上的批評,而是現實上的批評。也就是說,雖然平等自由主義在理論上主張成功不是個人的功勞,但實際上人們在這套制度下還是會傾向於這樣想。再者,這個現實的批評可能是從社會心理學的層面出發,但桑德爾並沒有解釋得非常清楚。如果要幫他補充,我認為可能是因為平等自由主義把分配的重點放在經濟利益,反而誘使人們以經濟價值來認定道德價值。這種「分配典範錯誤」的批評也和後續的討論有關。
對於平等自由主義的問題,桑德爾提出的解方是回到他所主張的社群主義,回到亞里斯多德的德行論。他提到亞里斯多德認為「正義主要在於分配職責與榮譽,而非分配所得與財富」。這個觀點切合前文提出的批評,因為羅爾斯的正義原則確實把分配的重點放在社會地位與經濟資源。如果真的如桑德爾所指出的,著重分配經濟資源造成勝者傲慢,敗者痛苦,那麼改變分配的對象,盡可能使所有人在道德上都獲得適度的肯定,理論上會是好的解決方法。問題是該怎麼做呢?
桑德爾指出我們應該「重新思考看待成功的方式」,並聚焦在兩個領域:教育和工作。以教育而言,他特別提到大學是推動才德至上的火車頭,因為文憑在今日對於社會地位的影響相當重大。他指出美國的學術評估測驗SAT分數和家庭富裕程度有高度正相關,而且上層家庭更容易把如何在才德社會成功的方法傳承給子女。此外,在才德社會中擠進頂尖大學的學子往往傷痕累累,不只很難運用大學時光來思考自己是誰、人生應該追求什麼,更經常產生「隱性完美主義傳染病」和「成就偏執」的心理創傷。這似乎是個「雙輸」的局面。
對此,桑德爾提出的方案是「抽籤入學」:設定基本的能力門檻,符合資格者以抽籤決定是否得以入學。這個方法可以凸顯進入頂尖大學是運氣使然,進而減少高學習成就者的自滿,同時也減少因為過度競爭所造成的焦慮。
暫且不考慮可行性,這是個好方法嗎?對於減少競爭焦慮可能有效,但這僅僅是減少才德所引發的負面效應,而沒有正面地提供學子獲得社會尊嚴的方式。此外這項制度也無關「分配榮譽與職責」,它反而更像是不分配,讓入學這件事回歸運氣,以凸顯成敗的道德偶然性。也許抽籤入學有助於打破名校迷思,使得人們對於學歷不再有刻板印象,但這仰賴社會互動的結果,在實際上並不容易。如果抽籤入學未能成功打破名校迷思,則這樣的做法就像是回到完全交由運氣決定的封建社會:出生抽一次籤,大學入學再抽一次。雖然人們會更意識到成敗的偶然性,但職責與榮譽並沒有獲得適當的分配。
對於工作,桑德爾重申社群主義的理念:一個社會獎勵工作的方式,攸關其如何定義「共善」。簡化來說,共善是指一個社會共同推崇的價值,自由主義者通常認為政府不應該推崇過於特定的價值,而社群主義者通常認為社會應該要有共同追求的價值。桑德爾回到共善來談工作,是想推崇何種價值呢?
桑德爾提到了一個我覺得很酷的概念,叫做「貢獻正義」。根據他的註腳,保羅岡伯格2016年發表在學術期刊的論文<為何分配正義行不通,貢獻正義可以>就有提到這個概念,這篇論文的標題實在是很吸引人。貢獻正義主張我們不應只關注自己作為消費者的身分,更應該關注自己作為生產者的身分,因為我們是以生產者的身分來發揮自己的能力,進而贏得社會尊嚴。貢獻的價值無法只以薪資來衡量,而是視其幫助社會的程度而定。在這個觀點下,如果教師對社會的貢獻不亞於基金經理人,那麼他就不會因薪資較低而獲得較少尊嚴。
進一步言,尊嚴也和認可有關,因為獲得社會尊嚴意味著得到社會的認可。在此桑德爾引用社會哲學家霍奈特(Axel Honneth)的「承認理論」。根據桑德爾的註腳,霍奈特在2001年的<認可或重分配?社會道德秩序的觀點轉變>以及2010年的<重新定義工作與認可>中提到:財富和所得的分配其實是認可之爭,而人們的工作型態應該符合兩個條件,第一是提供最低薪資,第二是有辦法使人們明瞭這份工作對於共善的貢獻。
在這兩個條件中,我認為第二個特別重要,但也特別困難:有什麼薪資以外的方法,能讓人們看出該份工作對社會的貢獻?我們太習慣用薪資去衡量工作價值了,以致於容易陷入富人自滿,窮人焦慮的困境。然而,這不是單純改變個人想法就能解決的,歸根究柢還是需要改變社會對於成功的看法,對於工作價值的看法,而這需要透過政治制度來推動。如果我們能找到這樣的方法,那對於人類文明的成長將會是一大福音。
「貢獻正義」的概念很吸引人,但它專屬於社群主義嗎?社群主義的構想是基於共同的價值來分配職責與榮譽,在這個意義上它為貢獻正義奠定了良好的基礎。然而,羅爾斯也曾討論過自尊的社會基礎,是否有可能從這個角度來將貢獻正義納入自由主義的架構中?或者,女性主義政治學家艾莉絲楊(Iris Marion Young)在《正義與差異政治》中提倡以關注壓迫來置換分配正義的典範,這個觀點將社會制度的重點放在解除有形或無形的壓迫,好讓受到壓迫者得以獲得自主與自尊,並走向建立多元族群認同的認同政治,這會不會是介於平等自由主義和社群主義之間,也許可以更好解決才德問題的第三條路線?
《成功的反思》不是部簡單的作品,其所表達的觀點也不是簡單的正確,而是有許多發展成不同理論的可能性。但無論如何,桑德爾對於現實做出精準的觀察,並將之與理論連結,確實提出了切中要害且具有啟發性的觀點。在被成功綁架、人們因而爭吵不休、同時也焦慮不已的社會中,我認為這些理論值得受到更多關注,也值得被更進一步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