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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的國際書展都會吸引不少愛書人駐足,當時還是出版人的我,自然不會錯過這種一年一度的盛會。
記得那一年,我趁著週末騎車趕往位在世貿一館的國際書展會場。眼看信義區就在眼前,卻不小心瞄到機車油量指標停在紅色底限之下,要命!就剩這點油到得了目的地嗎?
天無絕人之路,過了通化街居然出現一加油站,我火速騎了進去:「92加滿不要統編!」
數字跳到85終於停下,開了車廂準備拿錢,卻不見皮夾蹤影……
完了!出門前換了後背式的包包,這會兒皮夾還躺在前一個包包裡,咋辦?
沒辦法,只能硬著頭皮跟工讀生說:「那個,小姐,我沒帶錢耶,怎麼辦?」
工讀生也無法作主,往旁邊一位正和人交談的歐吉桑一指:「妳問站長吧!」
看來五十幾歲的站長歐吉桑笑臉迎人地走來,聽說我沒帶錢,臉色變得為難,於是問道:「那妳有帶卡嗎?刷卡也可以。」
「沒有,我的卡都放在皮夾裡了。」
「那妳有沒有提款卡?那邊有提款機可以提錢。」
「提款卡也放在皮夾裡……」
「那妳身上有什麼證件嗎?」
「有有有,駕照行照可以嗎?」幸好與機車相關的證件,我總讓它們相親相愛地兜在一塊。
怕站長不信,我又加碼:「還有,這是我的名片,名片跟駕照上的名字是一樣的,如果我忘了還,你可以打電話給我。」
「哦……」歐吉桑站長認真看了許久。
氣氛變得有些凝重,我突然想到:「啊!站長,我跟你說,我要去國際書展,我們出版社在那裡有攤位,我去跟我同事借錢,待會兒就可以還你錢了。」
站長抬頭看了我一下,臉上的為難之色並未退去。
「我可以把行照駕照放在這裡,待會兒再拿錢來贖。」我再補上一句。
「可是,」站長仍在猶豫,「有很多人押證件在這裡,也沒來還錢,這些錢都得我們自己補上去……」
我一聽傻眼,講半天,你……你……那你到底要怎樣?
可事情都到這步田地了,站長也只好讓步:「好吧,我們加油站十點打烊,妳可以在十點以前拿來還嗎?」
「沒問題!」開玩笑,當然要可以!
到了世貿一館附近,機車位早已車滿為患,轉了幾圈後,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我心裡不免焦急了起來,可偏偏騎過來又騎過去,就是找不到半點空位!
也不知道轉了多久,總算找到一窄小的停車格,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機車塞了進去,所幸離信義路很近,看來老天還是待我不錯滴。
跟同事說明原由後,刀子嘴豆腐心的同事蹙眉:「你嘛卡拜託A!哪有人逛書展不帶錢的!?」
「對啊,怎麼會有這種人啊?真的很要不得耶!」我也忍不住鄙夷。
同事一面嘮叨我糊塗,一面掏出錢來借我:「拿去拿去啦!」
「謝謝大哥!」我拿了錢不由分說就往外衝。
可邊跑又邊想:「是要騎車過去還錢嗎?那回來還能找到車位嗎?可不騎車難道用走的?這麼一段路起碼也走個十幾二十分鐘,來回一趟,不得花上個半小時?」
於是天使和魔鬼開始對話:
「拜託很累耶!明天再還啦!」
「不行!明天還要騎很久的車才到得了,浪費時間又浪費油錢!」
「哎喲,不去又不會死人,明天的事明天再說啦!」
可就在車水馬龍的夜風中,我腦中突然迸出「誠信」二字。
「誠信」,是十分美好而沉重的德行,任何人、任何事要獲得別人的信任都很難,都必須付出代價,而且往往不小。
無論是出於自願或迫於無奈,對方願意「信任」自己,事實上也是下了賭注,如果我們對任何人、任何事都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信任」就無價值可言了,那個站長對我有百分之幾的把握?
不行!我要得到他的信任,就算他只是個陌生人。
懷揣著這個信念,我頂著冰冷的夜風努力往前走,一走就是二十幾分鐘,每走一步,我都不斷告訴自己:「對啊,就是因為這麼累、這麼煩,『誠信』才會如此可貴。加油,妳可以的!」
當站長看到我時,臉上的訝異多過於高興,我拿出千元鈔票,他微笑著找給我915元,一邊看著桌上我的名片:「妳在●●出版社上班哦?」
「對啊!你看過我們公司出的書嗎?」
「看過,我還買了很多你們公司的書,而且都是成套成套的,什麼柏楊、李敖全集的。」果然都是大部頭的書。
講到賣書,職業病就很難不發作,我下意識就問:「那你要不要買金庸小說?我們最近出了新版的《天龍八部》,現在書展上就有特價哦!」
站長很是乾脆:「好!那妳逛完書展幫我帶一套《天龍八部》,我馬上給你錢!」
「你說啥?」
「我們十點下班,妳只要在十點前拿來就好了!」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拍板定案,我被站長笑咪咪地送出站。
我如墜五里霧地往回走:「怎麼會變成這樣?」
帶著剩下的915元逛書展,晃到九點多、拎著大包小包回公司攤位時,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口袋裡更是一毛也不剩,根本沒錢買《天龍八部》,偏偏書展的帳一定要當場結清,不能先拿書後付款。
我只好到處找同事借錢,可大家今天來展場工作,既不能擅離職守,又有免費便當可吃,根本沒什麼人帶現金信用卡好嗎?
晚飯也沒吃,這會兒又累又餓,真的很想就此作罷,反正我也沒收人家錢,幹嘛非得今天送書過去?於是打了電話跟站長解釋眼前的狀況,希望能改天再把書送過去。
可說實在的,他不可能搞清楚公司的作業方式,仍堅持說:「還是麻煩妳今天送來,我現金馬上給妳,不要改天啦!」
最後和同事討論結果,我先簽下一張欠條,等身上帶錢的那位主管回來時,再補現場的錢。我戰戰兢兢地寫下欠條,外加簽名蓋手印,才總算拿到一套《天龍八部》。
然後再拖著大包小包和一套厚重的《天龍八部》走出迷宮般的會場,五臟廟發出最後通牒,再不進食,它就要痛給我看了。
奮力地將機車從車陣中拖出來,好生安頓好買來的書,就在跨上機車那一刹那,我突然想到:「不對,信義路是單行道,我沒法從世貿這一頭直接騎到信義路四段上的加油站耶!」
能怎麼辦?繞路吧。
於是先右轉到光復南路,循巷繞到敦化南路,騎到信義路後,再來個機車兩段式左轉,過了紅綠燈再直走到加油站,本來騎車不用五分鐘車程的加油站,足足繞了二十多分鐘才到。
這次站長笑得開心,還給我倒了杯茶,又點頭又稱謝,我們聊了許久,談書、談作家、談出版社,對方的名片還在我的名片簿裡生存了很多年。
後來我不曾再見過那位站長,也早已忘了他的模樣,但他卻是我生命中「誠信」的一位見證人。雖然這幾百塊書錢對公司業績而言可有可無,卻幫我的人生累積了一次「誠信」的紀錄。
我做了這樣一件看似疲累蠢笨的事,少了一次可能「失信」的遺憾,我覺得,很驕傲、很慶幸。